欢喜冤家(5)

《欢喜冤家》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先生失馆诗

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

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只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稀。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讲。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半年束修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月往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只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子一个,免得一有差,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侮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馀姚打听,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竟到馀姚,往学里去查,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才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

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

守了一年,才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离,正是才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卖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竞而去了。这些家人媳妇井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去不多时,只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文∶“是什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

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只见六个美人生得∶

媚若吴宫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忤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瘦怜飞燕轻扬。

群仙何事谪遐方,金谷园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人穿玄色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正在张望间,只见门公报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记后轩门槛,一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

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

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并进去了。先生归房坐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门槛,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怎生解说?”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先生说∶“这般一跌,倒是个及第先声。”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李姓,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才送茶来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出课曰∶

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

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才说,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只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非惟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竟往新姨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 包,还要油嘴。”便写道∶

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

江文拿了来见;先生笑曰∶“他来讥俏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倒也是个作家。”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消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他怎么。”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

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只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叫小使送夜饭出来,哪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

恁般胆小,不算高强。

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对得好课,倒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要吃?岂不闻有酒食,先生撰!我晓得先生的心事,只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什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倒了,只好与麦 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只得回道∶“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下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只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

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

只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才是手段。

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着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笔写曰∶风流雅致卓文君,借此权为司马琴。

今世有缘前世种,忍教咫尺不相亲。

又曰∶

蓝田双玉已栽根,才得相逢便记心。

海内易求无价宝,世问难得有情人。

写毕封好了,下午素梅又拿茶来。先生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对,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急,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缘公案,还有什么急!”素梅忙问道∶“什么年庚?”先生笑道∶“这批的八字,岂不是年庚。”素梅只得拿了进去递了,新姨拆开来看道∶“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存下在此,必定要与老爷看了,赶他回去。”素梅说∶“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字,当作年庚与老爷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罢了。”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比众分外过得相厚。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了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只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浪子了。”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过机会。正是∶

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

有何不可,”即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计决,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一竟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把楚楚分付言语,一字不差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与新姨。”写道∶

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

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赠韩郎。

木桃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坏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

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

李代桃僵,指鹿为马。

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书房,恰遇新姨出来。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见了,回身竟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见矣,遂想道∶“这几时怎生相爱,缘何今日不理了。

我左猜右料,他还是恐被人见,怕看破机关,故此避去。倒是个老到的妇人。也罢,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要他回音,看他怎么。”诗曰∶朝思暮想俊佳人,想得终宵好梦频。

梦里许多恩与爱。醒来不得祖沾身。

又曰∶

忘餐废寝害相思,短叹长吁只自知。

求恳多情通一线,胜如获得夜明珠。

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先生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楚楚拆开一看道∶“事不宜迟,趁此要讨回音之际,答他两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写曰∶

明珠温椟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封完与春香说∶“教他今夜掩门而睡,勿留灯火,夜深来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对先生一一说了。老孔喜不自胜道∶“春香姐,你与我拜上新娘道,小生开门相待,万万不可失约。”春香去了,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哪里坐立得住。巴不得就是黄昏,也亏他挨到晚了,他将酒吃得干尽,便和衣睡了。楚楚着春香,把几重门先自轻轻开了,将近黄昏时候,衙中俱已睡静,便同了春香,悄悄儿走出重门,竟到书房门首。春香竟自向内去了。楚楚挨到床边,摸着先生,犹如梦里,把他推了一下,先生失惊,急走起来,贴着楚楚,便一把搂住,叫声∶“亲亲,好妙人。”遂去与他解衣就枕。登时云雨起来∶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美趣惟心想,体态惺松意味长。

又曰∶

形体虽殊气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须臾云停雨止,先生问曰∶“那日初见你之时,我见六位娇娘,惟你的脚儿最小;六般容貌,惟你面庞最好。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脚儿,待我捏上一会,以消我初时想头。”楚楚脚是大的,恐怕识出,便道∶“我的脚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闲时消遣,岂不是好。”先生笑道∶“如此足见盛情。”先生把前事细问,楚楚妆新姨体态而回之。在先生竟为新姨,十分快活。不觉金鸡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别。先生送至后厅,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进房睡了直至向午,方起梳洗。忙忙里想起鞋儿一事,竟往新姨房里走来,恰好新姨料理午饭,楚楚乘他匆忙之际,到他床头捡得一只风头红鞋,笼在袖里,走出房门,归到自房。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了。晚间拿了红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还,已有十馀次了。

先生一夜间问曰∶“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胜如坐此寒毯,守得几何?”楚楚说∶“这且少待,自然有赠。”次日,楚楚自想道∶“他只把我当作新姨,希图厚赠。若与他,只我实无私蓄。若不与他,犹恐不象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于收藏之物,而即携归,只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饰等,楚楚竟付与先生矣。老孔十分欢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来望了先生,并督江文工课。一日也不见缺,好生欢喜,心下想道,“这个才是先生。”便十分恩爱。楚楚此时十日之中,便只好二三夜会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将择日解馆,进去拜见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见,说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荆五旬,未免有几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屈老先生在此过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修,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自会料理,在此过年,明年馆已稳了,况新姨恩情正美,惟恐失了此馆。今既有此机会,岂宜推托。”便道∶“谨领尊命,既有所赐,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江公说∶“极感,极感。”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看有得托的乡里,寻一个寄回。恰好撞着一个邻居,也是馀姚学秀才,叫做于时,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里设帐?”良宗竟说∶“在江公府上。止得一个学生。束修也有二十四两,还有许多好处,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贺启酬答,老先生留我过年,有些些束修,特觅一个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尔相烦,望毋拒却。”于时见说道∶“这是顺带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良宗别了于时,回到馆中。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还在床上睡着。江公着人为一礼帖,送了二十四两修仪,外有礼仪二两,送与良宗。家人见他睡着,故意弄他醒了,送与先生。良宗道∶“多谢多劳。”随谢了三百文钱,以作劳金,回一谢帖去了。尚未梳洗,又见于时已到书房。良宗一见,忙道∶“得罪,请坐。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因此才起,有失迎接。”着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书,并修仪节礼,共二十六两,俱各封起。不想于时于文具中,取梳子梳发,见下格有红色之物,鲜妍可爱,掇起上格一看,是一只红鞋。鞋儿内有一封字纸,见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笼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新施礼,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于时初然推辞,想红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谈之际,问他明白,倒也有趣。

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徐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粘于壁上道∶一锋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做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良宗笑而下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拳。”良宗一连呵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的。”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于时十五日解馆,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老孔送他出门,竟进来了。于时心下不乐道∶“严冬之际,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盘缠也不送我几钱,送也不送几步,竟自踱了进去,好生轻薄。且过了残年,和他讲话。”在船中把他束修拆开,将自己逼火冲头,换了好的,上得二十两,落下四两,并礼仪二两,送至孔家道∶“束修廿四两,临时取出四两,道要辨江夫人寿礼,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过了残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将起来,连日戏文,直至初十方闲。不觉又是十三,乃上灯之夜。这日下午大雨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才雨住。那嘉兴城里,十分好灯∶

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锦屏已挂,铁锁初开、灯连壁月之光,月让彩灯之胜。往来似电,惊将云母琉璃;倚叠如山,制就火齐水碧。费数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后成。纤巧穷焉,繁华极矣。尔乃冶女倾城,游人出户。闺中妆好,宝钗不借盈头,道上肩摩,团扇轻持障面。鉴百肢而色皎,临九陌而态娇。丝管留人,满市春声细细。罗弄影,一庭香月娟娟。虽五女门前,贫无灯火,三家村里,富有梅花。莫不阵阵风流,从俗竞迎厕妇。纷纷语笑,当场宁怕金吾。怜珠果之轻抛,喜菱花之再合。金贻条脱,玉笑步摇。留真怕颜羞,欲去番愁意断。谁能闲坐,亦复相思。大惹芳心,虽向此中命酒。无边乐事,强从此夜看灯。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画。花芒牵袂,笙歌闹市忘归。烛焰成灰,断送情痴欲海。灯开不夜之天,人赏长春之景。

至十七日方才灯罢。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先生又是一种教法∶每早诵读时文程墨,午前做两个破题,午后讲“通鉴”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并不曾闲。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侥幸怀胎,与先生做下此事,不期天从人,遂尔怀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生下一个儿子。不要说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谁不欢笑。孔先生道∶“到得六岁,又是一个小学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三朝满月,未免作庆开筵。不想楚楚产后劳烦,遂成产怯。忙雇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儿,按下不提。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使他坐馆不成。

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无人往来,只得停住,一日,合当有事,恰好门前闲走,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时连忙叫∶“王家阿哥,你到哪里去?”王管家回头,看见是于先生,慌忙走将转来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干?”于时道∶“此间是东翁家里,你进来请坐,我有便信劳你,寄与江御史。”王管家道∶“决写便了。”于时进了书房,提笔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写书。沉吟一会,道∶浑着写一词儿,那做官的自能会意,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又怪我不着,十分上计写道∶“

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只合兰房双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将当日楚楚回诗,并一只红鞋,自己四句,对作一处,外把封筒封好,上写江老爷,书付与王管家道∶“你递与江衙门上人,传了进去便回,不必等复。”又送一百文铜钱,以作酒资。王管家收了作谢而去。

次日,到了嘉兴,往江衙门首经过,忙向顺袋取出于时之书,付与门上人,竟自去了。门上人忙问姓名不答应,他竟去远了。门公只得投进,江公见书,忙问∶“那一家送来的?”门公说∶“递了即去,问他不答应,竟自去了。”江公到房中坐下,拆开不见副启,又没有名帖,却是大大纸包。夫人笑道∶“这封书倒也改样,怎生这般一个妆束。”江公又拆开看,却是一只红鞋与两张字纸。夫妻二人吃了一惊,连忙屏去一众男女。江公把一张字纸拿起来看,上写着∶明珠温椟敛光茫,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贱妾扬州李氏拜。

江公满面通红,又去取那一张去看∶

新姨娇养占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只合兰房双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江公看罢,登时大怒道∶“这贱婢敢私通孔良宗,辱我门户,二人决要置之死地。”夫人劝曰∶“相公,且请息怒,奴有一言容启。这小小鞋儿,果是李家的了。这诗竞不似他的口气。且字迹一发丑得不象,竟似楚楚笔迹无二。事有可疑,未可泄漏。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把他房中一搜,如果有私,必然还有别物。那时再处,不可造次才是。”

江公次早,着人约了许表侄,与他三钱银子作东,请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至晚方许放他归来。老许登时到姑夫家里,见了姑娘,夫人只说∶“你扯了先生出去使了,至晚放他归来。”老许把先生扯了道∶“陪我去城外耍耍。”不容放转,一把扯了就走。孔良宗门也不曾关得,竟自去了。江文又同去耍了。江公自己同了夫人,走到书房一看,见一只皮箱封固紧密。江公闭上房门,把刀锥撬开了,取出物件,皆是新姨房中物件。江公大怒∶“夫人,你说不是,如今物件俱是贱婢房中物,难道差了!”夫人道∶“一发疑心了。他这些酒器衣饰,是几次失的,在里边着实寻讨,连素梅也拶了几次。”江公道∶“他自暗地送与情人,恐防一时寻起,先自作此故态,以掩人耳目。”夫人造∶“他自己的衣饰,哪里查他。再送些也没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江公默然自想道∶“拿素梅来问他。”

须臾,素梅来到。夫人道∶“箱中的物件,你可认得?”素梅一看,便哭将起来。”为此物件,新姨拶我几次,打了许多,怎生到此间!”江公骂道∶“贱婢,做得好事,李氏几时与孔良宗私通起的?”素梅说∶“此话哪里说起,新姨为人,贞洁自许,并不妄发一言,凛凛冷面,何人敢犯,怎生说起这般活来。”这话传到新姨耳内,倒吃了一惊,竟自走到书房,江公怒道∶“这些物件,怎生到此间,快快实说!若有虚言,送官尽法。”新姨看罢了,又惊又气,哪里说得出口;江公袖中摸出红鞋,并那二诗,放在桌上。新姨看罢,说道∶“这几句歪诗,先已好笑,这笔迹难道认不出的!”素梅立起,上前把楚楚诗儿一看,是苏姨笔迹,道∶“是了。”随附新姨之耳,悄悄说了一番。夫人忙问∶“怎么?”素梅又在夫人耳说如此,江公怒道∶“有话实说,装什么鬼腔。”夫人道∶“且收拾这些物件进去。吩付一众家人,孔生回来,问取物件,竟说不知是了。”道∶“相公要明此事,叫春香到后园审间,便知端的。”江公听了夫人之言,遂一齐进去,把房门拿锁出来锁上,竟到后园。

素梅悄悄唤了春香,直至后园厅上。江公道∶“拿拶子来。”春香年纪不上十四岁,登时慌了,哭将起来。夫人道∶“不许哭。问你新姨这一只红鞋,你几时偷去的?”春香道∶“是旧年六月内,苏姨偷与孔相公的,不干我事。”新姨笑一笑儿,“你如今直说,我房中衣饰金银酒器、还是你偷的,还是别人偷的?”春香道∶“偷盗之事我不知道,苏姨着我做几次送去与先生的,这酒杯是苏姨晚上自己带去的,我不知道。”江公怒冲冲问道∶“这桩事怎生起的?”春香道∶“一日,苏姨坐在房中道老爷巨万家私上少一个儿子,孔相公青年美质,与他作些勾当,倘留得一个种儿,也等老爷欢喜。料没人知道。”新姨道∶“为何写去诗儿把我出名?”春香道∶“孔相公原属意于你,故此苏姨将机就计,认做新姨。见了孔相公,便打扬州官话。”新姨骂道∶“没廉耻,你倒养汉,反把我的名头污了。怎生气得他过,我去打他的嘴巴。”夫人一把扯住道∶“不可,他作事十分可恨,奈他病势沉重,只在早晚了。他若死了,这是现报你了。如好起来,自然定要处他,与你出气便了。”江公道∶“这禽兽定要处他。”夫人道∶“你且慢着,且权时耐住,待至端阳,止得十日光景。到五月初,送了半年束修,好好开交。十分气他不过,学道与你相好,或放或黜,俱由得你,何必此时昭彰。这个儿子大来,怎生做人。况你官箴有砧,连李娘反污了清白。依了我说处法极妥。”江公叹一口气,出外边拜否去了。

新姨辗转思量,心中好恼,亏了夫人十分解劝。这几位姬妾,一些也不知道,家中男妇,瞒得铁桶一般,所知者,江公夫人李姨娘、素梅、春香五人而已。况夫人发狠分付两个丫头,若泄漏风声,活活打死,那一个敢提一个字儿。

且说孔良宗至晚回家,吃得大醉,小使开了房门,至床和衣睡了。直至次日傍午方走起来梳洗,尚不知失去前物。江公因心中着恼,竟到异上住下,却又病将起来。夫人只得带了伏侍男妇,自去看管。家中都托新姨料理。

到了五月初一日,新姨封了十二两修仪,一两程仪,写一名帖,着一个家人拿了道∶“家老爷拜上个,修仪在此,请相公暂回,待家老爷病痊之日,再来奉请。”家人送到房里,见先生一一说了。老孔一时间不悦起来道∶“东翁虽然有病,新姨也该留我,为何两个月不见出来,就这般恩义绝了。”打发了管家,十分烦闷,只见新姨着家人送一桌饯行酒,摆在厅前。着江文出来陪坐。老孔大失所望,只得把酒来吸,又叫斟酒∶“小使,你与我到新姨娘房里叫了春香姐出来。”那小使道∶“新姨娘房里只有素梅,那春香是苏州姨娘房里的,相公醉了。”老孔说∶“我倒不醉,敢是你醉了。”小使说∶“我家中事体,怎生道我醉了。我如今叫出春香来,你自问他。”小使进来,见了新姨,说∶“先生浑帐,教我到新姨房里来,叫春香出来。我说春香是苏姨的人,他还道我醉了。”新姨心下明白道∶“你叫春香出去,我随后出去,耍这蛮子一耍。”只见春香到了席前道∶“相公有何分付?”

老孔道∶“我要见新姨娘。你与我请出来一见。”春香道∶“我是苏姨房里人,不便去请。况新姨自来,再不见你的,怎生说得这般容易。”老孔道∶“春香,你怎生忘了,新姨着你先送香,或袋,或花,或送长短,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几百次了,怎生说起白赖话来。”新姨在屏风背后大嚷道∶“胡说,敢是见了鬼,敢是失心疯了,我几时着他送什么与你,好嘴脸,这般轻薄∶素梅快出去唤大的家人进来,他乱话了,快快打他几个巴掌。”只见走了五六个家人道∶“先生醉了,不要乱话,不要说老爷的内室,把你胡言乱语,就是我们的妇女,也没得把你轻薄。”老孔一时脸通红了道∶“难道我向来做梦?”新姨恐怕他到外边传坏了他的名头,忙道∶“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变男变女,已非一日。莫非被他迷了?他又能把金银首饰,摄来摄去,神出鬼没,专一迷人,莫非着了狐狸?”先生见说,把金银能摄来摄去,忙忙到房内箱中一看,竟是空的。叫道∶“不好了,果然着了精怪。我箱中许多物件,不知几时摄去了。”新姨道∶“我房中物件,失了将有一年,前月夜间,都摄来还了,这一只红绣鞋。也成了对。”老孔道∶“快快叫船,我即要去。”

家人们见他着急,也不知真的假的,止有新姨与素梅、春香,俱在屏风后暗暗的笑得肚皮生疼。新姨道∶“你们快唤一只大浪船,到北新关上去的,快送他起身。果然着了邪。”老孔惊得缩头的抖做一堆,家人取了行李等物,扶他下落船中。江文送至外边,撑开船只不提。

新姨与两丫头讲∶“今日若不如此说明,一世名头,都被蛮子沾污了。”只是里边说苏姨发晕,新姨分付门上快到异上与老爷夫人说知∶“先生回去,苏姨将已断气,特来报知异上。”夫人一闻,与主翁道∶“苏姨将死,你可回去一看。”江公道∶“等他死后,我气落返回。如今你去料理就是。”夫人道∶“他生了儿子!

也不可轻薄。”江公道∶“那里是我儿子,借他怎的。”夫人道∶“你又差了,上年六月,你也在他房里歇来,安知不是你的。况三朝满月,亲友皆知,难道如今再与亲友说不是我的,也不象样。如今的人,有了几两家事,便是花子养的儿子,抱到家中认为己出,实实自己生的,还要胡说此言,奴身不取也。”江公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悉恁尊意罢。”夫人到得家,苏姨已是没了,夫人进内,走到房中,见了死尸,哭了一场。分付取板合材,各族去报。三朝首七,皆是僧人诵超度亡魂。到了三七举殡,极其齐整。

且说苏姨一灵,早已赶上孔先生,在他船中出没。夜间入梦,仍旧认是新姨,弄得十死九生,到了北新关抬在轿上,往湖市经过。却好撞着于时在河口看龙船,孔良宗落轿,叫∶“于老哥,在里做啥?”于时回头,见是孔良宗,便叙些寒温。楚楚灵魂已知红鞋二事,是他谋害,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便在暗中照于时脸上一掌。于时登时立不住脚,便道∶“请了。”就往主人家里面竟走。良宗上轿,直至江口,楚楚灵魂随他到家。父母妻子相见,好生欢喜。恰好正是端阳,大家一块儿坐下吃酒。孔先生多吃了些硬东西,晚上也要尽个久别之意,那病初时鬼浑,渐渐弄得真了,一日重加一日,未到归家几个日子,便呜呼哀哉了。

一灵已赴冥府,一灵守住死尸,一灵恰被楚楚勾住,良宗道∶“你是何人?”

楚楚曰∶“我乃江家新姨,为何忘了?”良宗曰∶“非也,容颜非似,脚也长了。”楚楚方实诉其因。“为此我来等你,明白要赴松江李王殿下听审。”孔良宗曰∶“原来你是苏姨,冒了新姨之名,结成夙世冤业。未识松江李王是何名也?”楚楚曰∶“他是华亭秀士,为人耿直,一丝不苟。上帝敬重厚德,授以冥府君王之职,掌管一切亡魂,我与你兔不得要一番审间,听彼发落,就此去罢。”良宗收了冥财,悠悠荡荡,两个魂灵已过钱塘,早来湖市。只见于时病在主翁床上,楚楚道∶“他去年冬盗了红鞋,又寄四句无情诗,激恼主人,以致波及于我,为他急死,此恨难消,须带他往李王处告理。”把他一魂先出,一阵鬼头风,”早已吹至松江。

这李秀士日间攻书,夜里为王,凡人世世种种恶业深重。神人共愤,使差鬼卒勾京,在速报司管理。如该杀、剐、挫、磨,重刑,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个形躯,决不待时之意,谓之速报。如人在世为善,戒杀,放生,诸恶不作,众善奉行,竟送上金桥河内莲花座上任意而为。或清净世界,便托生如今莲池大师、雪关师父之辈;如洪福,只是托生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娇妻美妾,种种受用,如此富贵之时,又昔修桥砌路,济弱扶危,不特前生,死后竟上西方,登极乐世界。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早巍黄甲,与皇家出力,尽忠报国。在皇家,则图画凌烟,名标青史。死后冥府十王如宾躬敬,一灵则入功臣太庙,享万世祭祀。

如孔良宗与楚楚于时这般不善,亦不大恶,莫非为起一时不良之心,就是地府如前边坐馆先生的诗句一般,无锁无枷,自在之囚,少不得无常摄去三魂,逐散七魄。

只把他一灵儿送入鬼门关,免不得有东岳大王十起五起文书发到冥府。鬼魂毋分善恶,总要见阎君。这些无拘束的亡灵,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挂牌。某起于某日听,如阳间官府,并无二理。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见一面金字纸牌,上书阴司三戒∶

第一戒,房上洗脚下靴鞋。

第二戒,背剪双手足行走。

第三戒,安桌不可令四脚朝天。

孔良宗暗忖∶此乃背理之事,故此戒止。方看毕,里面传叫王楚楚、孔良宗二人。楚楚扯了于时同进,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又把文书一看,道∶“你在江侍御家为西宾,也不该窥视他侍妾了,当时地上把你绊倒一跌,就该回心方是。怎生出对,又起邪念。其间李氏这也罢了,王楚楚你不该寄名隐讳,行此勾当。又不该盗窃绣鞋等物,以累无辜。”又看于时,问王楚楚∶“这是你什么人?为何扯他。”

王氏道∶“妇人在生,那寄诗与鞋之人,心虽仇恨,未识其人。向后灵魂往杭州经过,他在湖市,被妇人打了一下,去馀姚同了孔生来候听审,被妇人扯了他一灵到此。”李王曰∶“这人未该就死,也没来文,难据你一面之词。”叫判官把于时半生之事呈上,把李王看了道∶“他去年央你寄银,先不该盗取红鞋,后又于酒肆之中,无中生有,起一平地波澜,引诱他说出奸情,空污了李氏清白。十六日,又不该抵换低银,于中又拿出四两,把二两礼仪又收下了。你不该四月间寄那诗鞋一事,情理可恨。你死后之罪不小矣,但未奉勾取,未便深究。先把他双目挖出,待他还转阳间,受双瞎报。寿终之日,量罪施行。”先把于时双眼挖出,血淋淋的。鬼使鞭上,推他出了鬼门关,还魂去了。李玉道∶“王楚楚虽系贪淫,是怀生子之心,以接宗桃,其情可原。孔良宗人尊为师,轻薄主妾,希图锚铢,又败人之行,传与于时,致生小怨,而险把无辜有沾,其罪莫大焉。”令鬼卒重责二十,送转轮王,着令往江侍御家为犬。三年后,被穿箭药死,再转轮回。王楚楚免责,送转轮王,着令往江恃御家为一雌猫。为李氏捕鼠,以报受沾清名。每年产生数猫,存留好种,世报江门。五年后再转轮回。”批讫。

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独待新姨最厚。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新姨怀了身孕。

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次年二月,也是一个儿子。大夫人见了,欢喜之极。着人报与老爷知道。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又闻新姨生子,快活之极。竟到房中来看。那猫一跳,在新姨床边,伏在地下,动不也不动。犹如养熟的一般。江公私谓夫人曰∶“这个儿子是也,不须疑心得的。”夫人笑曰∶“这是真正老狗养的。”过三朝将及满月,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却是一日双喜。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俱摆贺礼庆贺,许表侄称贺己毕,道∶“禀上姑夫,侄儿有一奇事。三月前间,运粮船上,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只是不住的叫,食也不吃,已饥瘦了。昨日邻家召仙,侄儿往叩功名,蒙许大发。因又说起狗之一事,仙乱批道∶昨日金丝狗,去岁孔良宗。

只为心轻薄,投胎报主翁,

雪猫日月眼,前伏产房中。

王姨王楚楚。意与狗相同。

侄儿归家说与众人,一齐叫他孔良宗,他便摆尾摇头,似有欲言不能之状。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饭,明日送你江衙里去。’他登时把饭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来。”一众亲友称奇。江公亦讶,只见素梅抱出猫来,大家一齐欢喜。便叫∶“苏姨娘。”那猫应了一声,连叫连应。连江公笑得不住。猫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戏名为《万事足》。

正在半本之际,报人一声锣响,抢将进来。报道∶“老爷新起福建巡按御史,敕上专为科举。伊选着江五常,闻报即时起马,毋负朕意。”抄部文的打发了报人,诸亲一齐把酒称贺道∶“一日三喜,亦是罕闻。”许侄曰∶“一日三报,亦是奇事。”江公说∶“什么三报?”许侄曰∶“狗报,猫报,方才官报。”亲友哄堂大笑。江公道∶“老夫正欲堂前写一对联,曰∶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如今起了官;这对儿不能对下。许侄曰∶“姑爷略改过几个字儿,也还贴得的。”江公道∶“怎么改?”许侄曰∶

“为官一味清,有子万事足。”

江公大笑∶“改得好。”登时取一幅朱砂红纸,写完贴了。做完下本戏文。

次日,打点到任,亲友饯于西水驿。江公笑曰∶“我今应着关帝签诗二句∶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贵逼人来。”

亲友续曰∶“

更行好事存方好,寿比冈陵位鼎台。”

亲友大笑而别。

须臾道尊、府县乡绅,举、监、生员一齐奉饯。江公道∶“治生有何德能,劳大公祖、太父母,老先生齐来赐顾;何敢当之。”一众官员道∶“还有唐诗集句,奉为祖饯∶

治教休明泰运开,何中

乘骋今向闽南来。杨锋

绣衣春暖神仙府,刘宗选

翠伯双飞御史台。

忧国正操言事毕,施钧

观风须展济川才。窦年

谁知草惬风行处,陆放

文化如今遍九垓。条苦令

江公深谢,欢然而散,随掌号开船。三十名纤夫,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风也似快,登时拉到陆门。

天色晚了,江公辛苦,船上初更,便自睡了。约摸二更时分,那船已到皂林。

见一个妇人呈一纸状子。跪在江公床前。口内叫∶“老爷,一纸下情在此。”江公接来看了,把那妇人一看,正是王楚楚。道∶“我知道了,去罢。”醒来已是三更。江公道∶“原来有这般奇事。”未到天明,已过崇德。那县令差人赶送下程,江公分付,再添十名纤夫船索,一扯到杭州。有司见是按院分付,敢不遵令,时到了塘 。

未到申刻,船已到关了,分付取一名帖拜关主,就要开关,把船傍在马头上。

正待上轿,听见屈声高叫,江公叫过来道∶“为何事叫屈?”那人跪下道∶“老爷,小的住在湖市。姓梁,家中接待客商度日。止生得两个儿子,旧年偶然有一个馀姚秀才,叫做于时,在此寻馆。邻居家边一齐撺掇小的,我们各家也有一二十学生,我们出了束修,要小的供他酒饭。上年二月坐馆,五月初就病在小的家下,只得请医调治。后来到半月,双眼瞎了,病到脱体。小的见他书已教不成了,众邻居各送半载馆谷,学生早已散了。小的再出些盘缠,着人要送他归去,他又死不肯归,又要小的一年束修。直挨到年,又不肯去。白赖在家,前日他家中来寻,小的忍着气,只出了一年学钱,待他好回。他仍旧又住在小的家里,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小的情极,只得奔告老爷。”江公道∶“我非本地方官,也不便问得,但此一椿事,我也知道。快叫他来,与你赶他去罢。”只见他扶了一个瞎子先生到了船头,一齐跪下。江公道∶“于时,怎么说。”于时道∶“老大人在上,听生员跪禀。生员上年二月到他家教书,五月间偶得小恙,他家中大小人等,嗅怪在他家养病,把生员乘着病里,竟把两只眼睛都弄瞎了。生员教书为业,一生止靠两眼,如今瞎了,教生员怎样教书来。老大人把生员一身,判在他家养膳便罢了。”江公道∶“胡说,你前年冬底在嘉兴宜公桥王家教书,有一乡里孔良宗,托你寄银二十六两到家下,你暗中窃取一只红鞋,并诗一首,又到酒肆引诱他短处,到船中又换了低银,又落了他六两银子。到上年只合丢开罢了,你又忍心害人,把红鞋做诗一首,央人寄到江家,害他闺阎参商,以致激死王氏。他拿你一灵至松江李王处听审,李王命取汝眼珠,放你还魂。你今仍复作陷良民,罪愈深重矣。”向他家中寻来的人道∶“快快领回,如违重究。”于时见江公说出心事,一毫不差,吓得毛骨悚然。

唯唯而退。那姓梁的主人,把头叩个好响,叫∶“神明老爷,若不遇着老爷,被他累死了也。江公又差皂隶二名,押他到馀姚本县讨了收管。那于时好生没趣,只得收拾,叫乘轿子,抬了而去。

江公穿城过了,竟到浙江驿起夫进发。他坐在船中想道∶“这于时一节,若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只我何由知之。”正是∶

梦中言语记来真,莫道无神又有神。

万事劝人休碌碌,近时报应不差分。

江公未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理秋闱,三场任事谨慎,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人人孝敬。将次完了武场,差人进京复命,自往家中快活。见了夫人、新姨、四个姬妾,又不做官了。后来江文先进了学,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伴,三子并皆登第,官居台省。

夫人累封,子孙奕世金貂,至今为秀水名家焉。

总评∶

孔良宗诱奸主妾,王楚楚借便风流。惩于夭折,报于猫犬,气亦平矣。而于时心存胞毒,险害贞姬。抵换低银,生机巧窃,殊为痛恨。李王云彼双珠,绝彼恶业,是莫大功德也。不遇江巡,尽吐其隐,而犹然逞狠,焉有南归那。

新姨孕子,皆因贞处生来;夫人累赠,亦是贤德之报。

《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鹤梦易醒鸾胶香,李嘉佑溪头仙子遇裴航。李林

已成数代异时重,李项白云一声春思长。许谈

寻春再至阻心鹤,钱起酒倾玄露醉瑶筋。木巨

等闲花里送归事,秦滔年牵惹春风断客肠。韦异

昔有一裴航,过蓝桥,遇一绝色女子,名唤云英,欲聘为妻。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许之。”其后,裴航寻得玉杵臼,为捣玄霜,遂娶云英。又有刘晨、阮肇采药,入天台遇二女子,院于溪中,遂留伉俪。及至归家,已数世矣。二人复往天台,路迷不得复入。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见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与不迷耳。有词一首云∶

燕尔新婚,宿世之缘已定。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弹破纸窗,不隔双娥之宅。溪流麻饭,能留二士之综。既伸缱绻之情,复订流连之约。而彩云易散,紫府难留。乍动乡心,正花落乌啼之会。苦无仙分,忽云晴雨雯之时。涧水无心,不阻来时之路。天台有泪,还留别去之衣,自此之鹤梦己醒,鸾胶难续。亲朋故友,已无一人。城郭丘墟,倏成数代。异时仙子,尚思采药重来;昔日刘郎,安有寻春再至。阻心子之焚香,怨风灯之若焰。早知如此,等闲花里送归。悔不当初,只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阳之红线,董延平之仙姬,织女牛郎,皆是仙姬缘分。如此者书载极多,俱免不得这点色心。若人世幽期,密约月下灯前,钻穴越墙,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时间吞在肚内,那那有佳人,送上门的。反推三阻四,怀着一点阴德,恐欺上天,见色不迷,安得不为上天所佑乎。正是∶

弹破纸窗犹可补,损人阴德最难修。

我朝如阳明先生,父亲王华,少年时,在一富家歇宿。其家富有十万,并无子嗣。姬妾甚多。他见王华青年美貌,将一妾私奔欲他度种。故意留饮,留宿,至夜静,富翁令一美貌爱妾,去陪他歇宿,其妾郝容,恐不好启齿。富翁写几个字儿与妾带去,他若问时,将与他看,自然留汝宿也。妾领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灯残未灭。妾将指头弹门,王华问道∶“是谁?”妾曰∶“主人有事相求,开门便知。”王华披衣而起,挑亮残灯,开门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妇人,往内而走;王华抬头一看,好一个国色佳人。那妇人进房,坐在床上,那一双小脚,真令人消魂。怎见得?有诗为证∶

灌罢兰汤云欲飘,横担膝上束鲛俏。

起来王笋尖尖嫩,放下金莲步步娇。

僦罢春风飞彩燕,步残明月听琼萧。

几回宿向鸳衾下,勾到王宫去早朝。

就是那点点红鞋,也有诗为证∶

几日深闺绣得成,看来便觉可人情。

一湾暖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东厢步月夜无声。

春花又湿苍苔露,晒向西窗趁晚晴。

王华见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灯前问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见教,令娘子夜深到来?”那妾道∶“请君猜之。”王华想了一会道∶“小娘子有话直说,小生实是难猜。”那妾道∶“主人着我求你一件东西,”王华道∶“什么物件?”

那妾向袖中取出那几个字儿,走过来送与王华。他向灯下一看,写的五个字是,“欲觅人间种”。王华会意道∶“岂有此理。”即时取笔,写于未后道∶“难欺天上神。”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请回罢。”那妾起了此心,欲火难禁。况见他青年美质,又是主人着他如此,大了胆,走到身边搂抱。王华恐乱了主意,往外厢一跑。其妾将灯四照,那里见他,便睡在他床中。半夜,眼也不合,哪里等得他来!

至五鼓,叹一口气,竟自回了主人。王华次早不别而行。后来再不在人家歇宿,一意读书。后来秋闱得意,至成化十六年。辛丑科,圣上修斋设醮,道士伏地朝天,许久不起来。至未牌方醒。圣上问道士为何许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门经过,见迎新状元,故此迟留。”圣上问∶“状元姓甚名谁?”道士奏曰∶“姓名不知,只见马前二面红旗,上写一联曰∶

欲觅人间种,难欺天上神。

圣上置之不问。后殿试传胪,王华第一。圣上试之,写“欲觅人间种。”道∶“此一对,卿可对之。”状元对曰∶“难欺天上神。”圣上大悦道∶“此二句有何缘故?”王华把富翁妾事,一一奏闻。圣上嘉之。后子王守仁,登二甲进士,为宁王之事,封为新建伯,子孙世袭。其时一点阴骛,积成万世荣华。

后来一个吏员,唤作徐希,是直隶江阴人,就参在本县兵房,忽一日,一个穷人唤名史温,是江阴县廿三都当差的。本都有一个史官童,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卫充军。在籍已绝,行原籍急补。史温与史官童同姓不亲的。里长要去诈些银子使用,他是穷人,哪里有。里长便卸过来动了呈子,批在兵房。是徐希承应。那史温急了,来见徐希,要他周全。徐希见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亲,与你何干?

自当据理动呈,自然帮衬。”史温谢了归家,见了妻子道∶“好个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两送他。还须一个东道方好。一时间哪里有这主银子。”妻子道∶“我还有几件冬衣,且将去解当,也有二三钱,只好整酒。这送他二两实是没有。”史温看了妻子道∶“做你不着,除非如此如此,若还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卫中,性命也是难逃。”妻子应承。到次早,到县里动了呈子。接徐希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摆将出来。二人对饮,徐希已醉辞归。史温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处借的,约我如今去拿,一来一去,有十里路程。你宽心一坐,好歹等我回来。”说罢把门反扣上,竟自去了。不移时,走出一个妇人来,年纪未上三十岁,且自生得标致。上前道个万福,惊得徐希慌忙答礼,那妇人笑吟吟走到身边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银子,因无处措办,着奴家陪宿一宵,尽一个礼,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徐希听罢,心中不忍闻,立起身道∶“岂有此理,没有得与我罢了,怎生干这样的事。”竟去扯门,见是反扣的,尽力扯脱了扣,开门一竟去了。次早,史温归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转身,我随即出来,言语挑他,不肯干着此事。竟自扯脱了门去了。”史温顿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忙赶到兵房,他见徐希道∶“兄的文书,今早已签押了,已自绝去了,放心。”再不答话,竟往县外去了。只因他一点念头,后来进京,在工部当差,着实能干,恰值着九卿举荐人材,大堂上荐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库司主事。

任部数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暗练边防。宣德十九年朝议会推,推他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签都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从来三考出身,那有这般显耀。只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有一个对联∶

徐希登二品,商格中三元。

天下第一件阴骘,是不奸淫妇女的事大。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本学一个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纪二十五岁了。十五岁入学,二十岁上帮补,学业充足,人有期望的饱学,娶妻孟月华,小他两岁,又是才貌全兼的一个妇人。他父亲孟明时,一个大财主,独养女儿,十分爱惜,如同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此时三月初的,清明节近,孟明时住在湖市新河坝边,是日清明,着人进城接了女婿女儿,往玉泉上坟祭扫。湖船住在昭庆寺前,两边都到齐,下了船,撑至徐大河头。上岸,竟至坟上。列下祭礼,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会。只见那日南来北往,祭扫的人络绎不绝。有赋一篇。单为清明而作∶

匆匆时晚,更消风雨几番。寂寂寒食,惟见梨花数树。醉易忘老,醒难别春。闲愁不为吹除,佳节岂宜抛掷。尔乃单衣初试,新火乍分。野老壶筋,逐队也能上冢;农人荷笠,乘时且复烧金。翁仲解言,见兴亡之有数;铜驼有恨,识岁序之不居。纸灰随蛛蝶而飞,麦菊为乌鸟所啄。长秋广陌,喧传就鞠之郎。绿树红搂,困打秋千之女。村村插柳,在在闻莺。非凭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儿童借问,不知几个护头。糕胜相遗,自是三家村里。宿雨林香难舍,豪气鸟语犹娇。刺夫荒婿,何曾愉哭能开。拂面红尘,尽是寻芳归去。正是∶

棠梨花底哭声闻,纸作钱灰伴蝶群。

间却蓝溪先垄在,年年看吊过山坟。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饭,依先往徐大河头下了船,撑到岳坟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儿,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礼。前殿穿到后殿,东廊绕过西廊,出了环洞门,又至坟园里。看了尽忠报国四大字,分尸桧树两边开。又到坟前,看那生铁铸成的秦桧,长舌妻跪在地。又往饲堂内看鳌山走马灯。出了伺外,涂徐的步下船来,重新出了跨红桥,傍着苏堤缓缓而行。说不尽游人似蚁,车马如云,穿红着绿,觅柳寻花,十分有趣。正是∶

娇红掩映,嫩绿交加。如西子之浓妆,似张郎之年少。两边笑脸,总是媚人。数尺柔枝,已堪藏鸟。步步怜香不去,时时带月来看。院落深沉,闭平阳之舞杖。楼台彩画,宴少室之仙妹。而净不泄尘,恍疑出俗。暖风迟日,若税子之精神。娇鸟游蜂,似留秒之欢笑。巧思引来吹笛,曼声闻是踏歌。固知白昼易消,惟肯坐闲半日。青春最好,决胜千金来降。人意忽逢马上,坠钗去恋香魂。更就花间秉烛,若待世吉无事。难应夏复为春,扑蝶多情。绿树更听黄鸟啭、看花不语;白头非是翠娥怜。

游之不已,难舍难去。那夕阳西下,眉月东生,未免归家。须臾到了昭庆寺前。这月华母亲张氏,要同女儿回家去住,与女婿说了。王有道说∶“去耍了几日,便回来是了。”王有道进了钱塘门,独自归家。孟家一班,竟由松木场到了家。

这孟月华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馀日,不觉三月十五了。天气闷热起来,他便想丈夫在家热闷,单衣在家箱中,钥匙又在我处,恐怕要穿,一时焦燥起来,未免怨畅着我。忙与母亲言着此事,急欲回家。留他不住,张氏说∶“你既要回,侍我着人叫轿子,抬你回去。”那里这般样说,心下舍他不得,非他不去唤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唤出去,一个也不在家。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华等得好不烦耐,走进走出,心火不安。他家门口,是个船坞,只见空船回到北关门去的尽多。

月华心里想道∶“我便船里回去,到得门头,天色已将晚矣。我到家中,进城不过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家里,有何难事。哪里定要轿抬。”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门首,叫了一只空船,计他五十文船钱,进内与母亲说了。张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亲又不在家,又无人送,月华只取钥匙带在身边,衣箱留在娘处,明日拿来便了。张氏只得送了女儿出门,只见船中早有两个女人坐在里面,他要钱塘门去的,顺路搭船。月华见是女人,只得容他在内,别了母亲开船来了。

那新河塘两岸景致,且是好看,他与那两个女人说些话儿,那船已过了圣堂隘,只见天上乌云四起,将有雨意。看看乌将起来,把船急急就撑,那雨已是撮得着的了。月华见天色沉重得紧,船已将到桥边,月华想道∶“船已到了,此时天色未晚,路上遇着亲戚,体面何存。倘然路上着雨,一发不好意思,算来这雨已在头上的了。此花园门首,尽好避雨。待他落过一阵,料然晴的。想来天黑些也无碍于事。”便交了船钱,别了妇女,竟上岸走至里边,花园门首坐下。

那花园还未造定的,里边都是木置假山,恐被人窃取封锁的。门外有一间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门。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洁净,地下铺的都是石板。便在阶沿坐着。只听得一声响,那雨来得好大,扑面吹来,月华把前窗子闭上,好生害怕。事有凑巧,只见一个年少的书生,也因雨大,一径跑将进来躲避。原把袖子遮着头的,一进亭子放下手来,见了,两下各吃一惊。急欲退出,那雨倾盆一般,进退两难,只得施了一礼道∶“娘子亦是避雨的么?”月华答曰∶“便是。”

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县学秀才,年已二十四岁了,虽然进学,然而学业浅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亲,见天有雨色,急赶来。见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见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进来。见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无可奈何,只得在阶沿上坐下。此时两个人双双坐着,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觉好笑。

孟月华见天色黑下来了,那雨一阵阵越大得紧,至于风雷闪电,霹雳交加,十分怕人,懊恼之极。早知依了母亲,明日回来也罢。如今家下又没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闭了城门,如之奈何。又想到,“这个避雨的人,倘怀着不良之心,一下里用起强来,喊叫也没人知道,怎脱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转身,就可保全我了。”心中只是生疑。又想着拾黄金于道途,逢佳人于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时心里就象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道罢,或者前世与他有一宿之缘,也索完他罢了。只是不可与他说出真实姓名便是。等那雨住越发大了,十二分着急,没奈何稳着心儿坐着。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脱下,铺在石板上坐着,便问∶“娘子府上住在哪里?”月华见他问及,心下道∶“此人举意了。”故意说∶“在城里,远得紧哩。”生春道∶“城门再停一会将闭了,怎生是好?月华道∶“便是。”

那雨渐渐的小了,一时云开见月。生春把窗子开了,雪亮起来,就听得河口有人走过。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迟一步,也被关在城里了。”月华与生春俱听得的,道∶“怎么好。”月华道∶“再早晴一刻,也好进城,如今没奈何,只得捱到开门,方好进去。”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过《太上感应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种恶,什么要紧,为贪一时之乐,坏了平生心术,便按住了。往亭子外一看,地下虽湿,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这妇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边桥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着方便。月华见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东张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喷将出来。有一首词儿,单为就地小遗景像曰∶缘杨深锁谁家院,佳人急走行方便。揭起绮罗裙,露出花心现。冲破绿苔痕,灌地珍珠溅。管不得墙儿外,马儿上人窥见。

解完了,立将起来,自觉松爽了许多。又进内靠着南窗愁怨,想道∶“这人不见到来,想是去了。见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来,若得他至诚到底方好。”只见那人踱将进来道∶“娘子,好了,地下已花干,到开城之时,竞好走了。方才桥边豆腐店内起来磨豆,我叩门进去,与他十文钱,浼他家烧了两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这一杯。”月华谢之不已,生春放在阶沿上。月华取来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生春取了,拿去还他。月华自言自语∶“好一个至诚人,又这般用情,好生感念。”,去了一会,叫道∶“小娘子,城门开了,陪你进城去罢。”月华应了一声,生春取了衣服,穿着好了,“请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后奉陪。”竟象《拜月亭·旷野奇逢》光景。

二人进了城门,月华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云桥边。娘子尊居在于何所?”答曰∶“一亩田头。”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门首便了。”月华道∶“恐不是路,不敢劳。”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间单身行走,忽然而去,也不放心。”二人过了仓桥,不觉已到门首。月华道∶“这边是也。”连忙叩门,似有人答应一般。生春道∶“小娘子告别了。”月华道∶“先生且住,待开了门,请到舍下奉茶。”生春道∶“不劳了。”一竟走了去。

只见里边答应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纪一十八岁,唤名淑英,尚未有亲的。

那时节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来,听看是何人叩门。只见月华又叩两下,淑英又问∶“是谁?”月华说∶“姑娘是我。”淑英问∶“是嫂嫂么?”月华道∶“正是。”淑英起拴,开了道∶“嫂嫂为何连夜至此?”月华进门,在灯下与姑娘施礼道∶“一言难尽。”又问∶“哥哥可在家否?”答曰∶“他在馆中。”月华拴了门,拿了灯进内坐下道∶“小使们为何不起来,倒劳动姑娘。”淑英说∶“想都睡熟的,奴听见叩门起来相问,若是别人,自然他要去开。见是嫂嫂,故此不叫他们了。嫂嫂果是为何这般时候,独自你回来?必有缘故。”月华说∶“有一个人同我来的。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极,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来,与你细说。”二人各自回房。

月华展开床帐,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他一灵儿,又梦在亭子中。

见本坊土地与手下从人说∶“柳生见色不迷;莫大阴骘∶快申文书到城隍司去。”

醒来却是一梦。想曰∶“分明说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这一椿事,还是别家的事。”天明走了起来,姑娘进房,叫∶“嫂嫂起身了,昨夜回来,毕竟为何?”月华道∶“姑娘说来好笑,那日天气热闹,我恐哥哥在家要换衣服,一时便要回家。小使叫轿许久不来,我心焦不过,随唤船来,满拟到城门边上岸,走回家罢。船到门头,天色尚早,走进城来,恐遇亲邻不象体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紧。即时上岸,一进亭子,天雨如注。恰好一个少年撞将进来,见他欲待出去,雨似倾盆,只得上前施礼。初然我还不慌,向后来天黑将起来,十分烦恼。又恐少年轻薄,急也急得死的。向后天晴时节,城门已闭,这番心里跳将起来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谁知一个柳下惠,一毫不苟轻觑。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将钱买茶请我。他把那茶杯至至诚诚,放在地下。后来开了城门,他又送我到门首方去。”淑英道∶“这个人哪里人氏?”答道∶“问他说住居登云桥。”淑英又问∶“姓名可知么?”月华道∶“说也可笑,方才梦睡里,又在亭子上。见一老者,自称本坊土地,分付手下道∶‘柳生见色不迷,莫大阴骘,快申文书往城隍司去。’”淑英道∶“这样。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孙。”二人正在相笑,只见孟家一个小使,拿了一只皮箱,一个果品肴馔道∶“娘亲昨晚正要赶来,倒是娘说此时想已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罢。故此五鼓就起来,到得亲娘这里,正要进来,见亲娘和姑娘在此说话,我听见说完了,方敢进来。”月华道∶“方才这些话,作可听得全么。”小使道∶“亲娘上岸,往亭子里坐。遇见姓柳的,都记得的。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岁,亲娘晓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戏文。叫我与亲娘先说儿声。”淑英道∶“原来如此,待我做一双寿鞋送来。”月华道∶“你往厨下吃了水饭回去,拜上爹娘,不须记挂。”小使应声,厨下去了。月华治妆已毕,叫人分付些肴果,送与丈夫书馆中。又作一书云∶“母亲寿日,可先撰了寿文,好去裱褙,恐临期误事。”王有道见书,方才记得道∶“也是不免之事。”晚间就回来宿歇。并不知避雨之事,过了两日,又到书馆坐下。月华一日见天下雨, 目凉心,做诗一首,以记其事∶前宵云雨正掀天,拼赶阳台了宿缘。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贞坚。

写罢,放在房里,不曾收拾,却被淑英看见,袖了回房不题。

不期过了两日,又是四月中旬到来。王有道回家,打点贺寿礼物,料理齐备,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来,着小使先将寿礼送去。轿子到了,二人别了淑英上轿。淑英笑道∶“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王有道听见,心下生疑,这话头十分古怪,欲待要说明白了起身,又恐路远,晴想道∶“也罢,回来问妹子便了。”一竟抬到孟家。一进门,有这许多婆婆妈妈伺候,为他家收礼,写回帖子,上帐,忙到下午,方才上席。散只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次日清早,只别了丈人,竟自回了家。见了淑英道∶“妹子,昨日何说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这话怎么说起?”淑英说∶“原来哥哥还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里避雨回家这一件事。”有道说∶“妹子,嫂嫂不曾与我说来,你可仔细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来,没有轿子,雇船未的。到了门头,天色尚早,恐撞见熟人;坏了体面。上岸在花园门外亭子上坐。不期天雨得紧,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欲进城,雨又不住,城门又闭,不得已,权在亭中。原来那人是个好人,须臾天晴,他往别处去了,后来五更嫂嫂回来,上床去睡,又梦见往亭子上去,见土地说他见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云桥。”王有道不听这一番话也罢,见说∶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骂道∶“不贤淫妇,原来如此无耻,我怎生容得。焉有孤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不起奸淫的道理。”道∶“罢了,罢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

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实不曾有此事。不信之时,嫂嫂有诗一首,现写着心事。”即时往房里取了出来,递与哥哥。有道看罢,道∶“他在你面上说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这等洗心诗儿,你看看,拼赴阳台了宿缘,还是自己要他如此,丑露尽矣。不须为他遮盖。我决要休他。”淑英下泪∶“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问嫂嫂,说个明白,便知泾渭。”有道怒冲冲竟到馆中去了。

到次日,写了一封书,着家人拿了,送与盂老爹亲手开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与孟鸣时亲手拆开,也不说些别话,只有四句诗,写道∶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向邮亭一夜眠。

七出之条难漏网,另恁改嫁别无言。

后写∶王有道休妻孟月华。某年四月十六日离照,又画一个花押。鸣时一看,不知其意,女儿为何有离书。月华流泪不言,张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这一节事,不知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鸣时道∶“原来为此,又无暇玷,何必如此。”道∶“儿,你不须愁闷,想历久事明,再冷落几日,待我与他讲个明白罢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且说柳生春自从那日回家,埋头窗下,其年正当大比。宗师发牌科考,县中取了,送在府间。倒也摸了一名。六月间,又得宗师录取一名科举,意出望外。从此准备进场之事。不移时,头场将近,因丧了妻子,无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妇,又不在行,只得自己备下进场之物,到初八日黄昏,正要进贡院唱名搜简,不想家人天吉一时沙子发起来,业已死了。生春两难之间道∶“且把他权放在床,待我出场来殡葬他罢。”媳妇只得从命。恰好到得贡院中,先点杭州府。柳生春初进科场,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际、一块墨已失了。心慌撩乱,寻了一回,哪里追寻。只得回到号房坐下。闷闷不已。忽见前墨已在面前,心下惊异。天明,题目有了,他初然又难下手。须臾,若有神助,信笔而写,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贡院,到家扣门,只见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将起来开门,惊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见天吉,吃了一惊,道∶“你活了么?”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来唤我进场。说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时上表于玉帝之前。

玉帝即唤杭州夜游神问道果有其事。现今王有道妻子孟月华夫妻离异。玉帝闻奏,即查乡榜中有海宁孙秀才,前月奸一寡妇,理当革削,将相公补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远楼下,是小人寻来与相公的。还有许多说话,那今科该中的,祖宗执红旗进场,上书第几名帖。出场的是黑旗,先插在举子屋上。插白旗的都是副榜,徐者没有旗的。”生春听罢,不犯女色,满心欢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发了监军,次日往一亩田一访,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华。嗟叹几声,且再处着走了回来。

刚刚三场已毕,那柳生春卷子是张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广聘来的。推官名唤申高,他逐卷细心认取,恐有遗珠。三复看阅,柳生春卷子早落孙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将三十六卷,又加意细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细穷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只见张字十一号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浑在十四卷内。推官看见,吃了一惊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浑在此间。”亲手丢在地下道∶“再仔细一看,不要还有差错。”一卷一卷重新看过,数来又是十五卷。

这张字十一号又在里边。想道∶“我方才亲丢在地,怎生又在其间。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开再看,实是难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评语,送到京考房去,然后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时后放榜,张字十一号竟中了第七十一名。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门生,中第十一名。

那报子往各家报过,未免搜寻亲戚人家。孟鸣时家里报得好不闹热,不知孟月华看见,反在房中痛哭。怨怅那日不回家去也罢,着甚来由,一个夫人送与别人做了。便提毫笔写曰∶

新红泄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只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莫须有,将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复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堪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难自保。

水流落花雨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还念旧钗裙。

又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尔疑。

撤弃归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面∶

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

丈夫心反复,曾不记当时。

山盟并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说那些新中的举人旧规,先要见房师。即时参谒,申推官的门子写了七个举人的名姓,在那边寻来寻去,这般问。一时间问着了柳家天吉。那门子领到三司厅里,同年各各相认,内中杭州两名,嘉兴两名,湖州一句,绍兴一名,金华一名,齐齐七个举人。门子引进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齐进来参拜。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贤契,俱有抱负,都是皇家柱石。内中那一位是柳贤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门生,”申嵩把他仔细一看,道∶“贤契,你有何阴骘之事,可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妆点孟月华许多好处∶“念门生德薄才庸,蒙老师山斗之恩提挚孤寒,并没一点阴骘。”申嵩道“不瞒贤契说,佳卷已失亲于子矣。不知怎么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着无莫大阴骘,焉有鬼神如此郑重乎。”生春道,“门生自小奉尊《太上感应篇》,内中如淫渔色是第一件罪过。门生凛凛尊从。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于武林门外亭子中间。不期进去、先有一妇在内。彼时门生欲出,则大雨倾盆,欲进,则妇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风雷之猛,后来略住而城门已闭。妇人乘湿欲行,彼时门生想道∶他是个女流,因门生有碍,故此趁湿而行,心实不安。其时门生去了。后不知其妇如何。”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谁?”柳生道∶“男女之间不便启齿,怎好问得。”王有道忙对申嵩道∶“老师,避雨之妇,正是门生之妻。”众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这也难行。”王有道说∶“后来门生知道,疑为莫须有,四月间弃了。”申嵩听见,“贤契差矣,方才柳生之言,出于无心,话是实的。何辜屈陷贞姬,令人闻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无意欲为之心,莫须有三字何能服天下。”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鸾凤,速速请回。真有负荆之罪了。”柳生道∶“年兄赴过鹿鸣,弟当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时,不宜休弃贞洁糟糠。速宜请归。”王有道说∶“老师与年兄见教,领命是了。”只听得按院着承差催请各举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齐上明伦堂挂红吃酒。怎见得?有集诗一首为证∶天香分下殿西头,华元旦

独许君家孰与俦。万得躬

月里仙妹光皎皎,李郢

人间清影夜悠悠。刘基

九霄香泌金茎露,于武陵

八月凉生玉字秋。黄潜

约我广寒探兔窟,汪水云

凌云高步上瀛洲。杜常

只见这九十名新举人,上马拔靴,扬眉吐气,一个个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鸣宴。王有道与柳生春二人敬了两主考并察院房师的酒,竟自先回了。同出武陵门外,往新河坝。二人并辔而行。竟到孟家。鸣时吃了一惊,见是女婿,道声∶“恭喜了,只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须说,令爱之事,已与令婿讲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学生,今特奉迎令爱。”孟鸣时见说,忙忙进内,与月华说知。

月华见说,“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觐面讲明,免玷清白。”竟走出来。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王有道上前施礼道∶“我一时狐疑,未免如此。已见心迹,特尔亲迎。”月华便不开言。张氏劝女儿同去。于是盂鸣时夫妻两口,并女儿三乘轿子同行。两举人依先迎进城来。到了王家下马进去时,亲友摆下酒筵作贺。柳生告回,有道说∶“年兄同饮三杯。意欲留此尽欢,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荆,弃世久矣。”有道惊问∶“几时续弦?”柳生道∶“尚无媒妁。”有道说∶“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弃,以奉箕帚如何?”孟鸣时见说道∶“好得紧,小弟为媒。”月华听见,说∶“今日黄道,酒席亲友俱在,待我与姑娘穿戴。”亲友一齐欢喜。柳生春一点阴骘,报他一日双喜。须臾宾相赞礼,夫妻二人真个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烛夜,早间金榜挂名时。

还亏久旱逢甘雨,方得他乡遇故知。

《太上感应篇》益德盛矣乎,柳生着不信心,则避雨之亭,已作行云之台。天使王有道弃不日,无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报。破镜重圆,断弦喜续,若非阴骘,乌能有此大美哉。所谓阴骘关天,事非菲细。若行数善,容颜改变,则阴骘之纹,现于面也。有云∶“钱可通神。虽钱可通神,谋事而成事,全在天也。阴骘钱财,相为表里。有钱财而无阴骘,作事似舟无水,行而不能通达。有阴骘而无钱财,谋为则若有神助,无往不利。馀演二十四传,非导欲宣淫,实引邪归正,普存阴骘,受福无量。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乃天地间宁尊活佛也。其福岂浅鲜哉。

总评∶

天下最易动人者,莫如色。然败人德行,损己福命者,亦莫如色。奈世人见色迷心,日逐贪淫,而不知省。孰知祸淫福善,天神其鉴。故王华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见色疾避,屡擢乌台之尊。柳生逢娇不乱,卒补科名之录。若彼奸淫无状者,其败亡惨毒之祸,又易可胜道哉。古云∶诸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观者宜自警焉。

《欢喜冤家》第十九回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居必择邻交择友,贤圣格言当遵守。

堪恨世多轻薄儿,容貌堂堂心内丑。

交财财尽两开交,倚势势无各自走。

急难之中无一人,酒肉兄弟千个有。

处友的,如雷陈管鲍、自不必言,这是友中之圣矣。人生五伦中,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如君臣际会,受于君王奉禄,忠事于君,后来封妻荫子,显祖荣宗,皆是君王赐的厚恩。为臣的时刻怀着,定与王家出力,分所当然之事也,父子有天性之恩,兄弟有手足之爱,夫妇恩深爱重,俱是自然的亲热。至于朋友一节,又非亲支骨肉,缘何就得同心合意?原取得信字。孔圣人道∶“朋友信之。”朋友若不相信,将什么来亲热!如张鸡黍也只为信。后来世多轻薄,所以刘孝标做下一篇《广绝交论》传于后世。

如今说个托妻寄子朋友,在直隶徽州府,休宁县人氏,姓木名知日,他这个姓,《千家姓》上有的。号曰子白,以贩生药为业。年纪三十岁,取下妻房。丁氏止得二十一岁,生得一貌如花,温柔窈窕。夫妻二人如鱼似水,十分恩爱。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六岁,乳名关孙。次的三岁,乳名辛郎。父母十分爱惜。木子自为人,骨肉六亲,不与交往,至于嫡亲侄儿,意待淡然。止得一个朋友,姓江名仁,乃同邑人氏,其为人丰襟雅饰,纯谨温柔,与子白财交丝毫不苟。子白常以家事暂托。

则点点周全无一不办。稔密数年,愈胜初交。子白以江仁为天下忠厚人也。正是∶人情若彼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子白遂有寄妻托子之心。是于择日置酒相邀。正在初夏暮春之际,把江仁接到家中,着妻子出来相见。置酒后园,一桌同坐,夫妻朋友。两个娃儿,共是五个,大家吃酒。举目园中,绿肥红瘦。但是∶

东园桃李,倏已辞春。北渚楼台,凄然入夏。麦候青黄未接,梅天冷暖无常。阁阁池蛙,一部移来鼓吹。劳劳布谷,数声催动犁锄。窗里人孤,数到黄菊之雨。樽前病起,吹残花信之风。藕发新荷,才如钱大。芦抽细笋,未及锥长,画纸为棋,鹦鹉尚能乱局。敲针作钓,杨柳偏喜垂丝。不杀不斋,也能留客。既耕既种,还爱吾庐。鹭为窥鱼,拳足眠依河渚。雀缘捕蝶,番身暗动阶尘。葵花香入笔床,榴火笑凭衣衍。探支未登之谷,厌弃读了之书。旦起修斋,寺里看供千佛。宵来治具,湖中邀满十人。箭石而数龙孙,拾花以弹燕子。浓阴松下,毋妨漫望科头、雨溪南,报道先生反桌。

木知日令家中仆从妇女数人,悉至园中,当面言曰∶“吾年三十,已挣千金。

目下再欲往川广收买药材,到各处去卖。家中妻娇子幼,虽手足甥侄,无人可托。

今江官人青年老练,忠厚有馀,累试不苟。我所钦服。今将千金家事,幼子娇妻,尽托管理。在妻只以亲叔待之,尔童仆妇女一听处分。生意交易,每置二薄,出货入财,亦皆江弟掌管,汝母子勿以异姓有违。”即进酒一杯,再拜道∶“吾弟金石为心,冰霜为节,吾无所言。倘儿幼痴顽,当念吾一面,幸勿含意。”江仁推却,再三不肯承领。子白怒曰∶“吾弟交情欲于此绝那?”江仁变色,跽曰∶“兄长勿怒,小弟领命便了。”又令丁氏下拜,江仁忙答,痛饮尽欢而罢。次日收拾长行,儿女牵衣,只得洒泪而别。

江仁就外厢歇宿,足迹不履中庭寸步。应酬往来,交易生意,无不得人之欢心。童仆大小无人不得施恩惠。其机深谋密,人不能知。岂料入洞放刺。一日,假意忙忙,竟入内室。丁氏一见道∶“叔叔有何说话至此?”江仁笑曰∶“我见嫂嫂凄凉,特来奉陪。”“我夫托妻寄子,要叔叔照管,缘何言出非礼!”江仁笑曰∶“嫂嫂,我今照管嫂嫂,故此进来陪你。”丁氏往内房径走,江仁随后便跟。丁氏回身闭门。江仁一手搂住,丁氏忙呼小使。江仁恐被看破,飞也似跑出外厢。心下十分懊恼,想道∶“此妇止可智取,不可力擒。且再过两日,一定到我手里。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了氏自此把中庭之门紧闭,小使出入,着令随手关门。丁氏把他日用三餐,比前竟淡泊了。江仁愈加恼恨,道∶“凭你怎生贞洁,少不得落吾彀中。”

托妻寄子敬如神,一旦番为狼虎心。

杀雷陈和管鲍,如今安得这般人。

木知日一去三月,到了广东,收买各色药材,将次又往四川去买。他把家中事务,竟托了江仁信为停妥,竟自放心在意。

这江仁一日归家,着了几个童仆道∶“某日夜间,你可往木知花园,将器撬入园门,过了轩子,两边厢房内尽有所蓄,尽情取到家里,不可有违。”童仆会意,江仁又到木家料理生意。只见一日报道,后边着贼。江仁假意道∶“好不小心,为何后边失于防守。”丁氏气得面如土色,深责童仆。江仁道∶“嫂嫂,哥哥托付千金,今去十分之三,若再不防,恐又失所。不如待我每夜坐房在于后面,以杜将来,可使得么?”丁氏想道∶“此人心怀不良,若移后边落彼局矣。”道∶“叔叔,不须移动,我自着安童防守。”江仁见计不成,想∶“这妇人这般做作,且喜三百金资囊已入吾手。”即时回到家中,童仆一一交明。江仁各赏二钱银子,又往木家而来,早晚伺候下手行好。

却好一晚,安童吃了夜饭,竟往后边安歇。江仁正出小解,见安童往内竟走,悄悄尾后。后边安童推门进去,正是合当有事,门竟忘关,被江仁已入内边,见丁氏还在内边照看,江仁竟扒于了氏床下,席地而睡。丁氏到房中,闭上房门,吹灯脱衣而睡。须臾之间,只听得丁氏微有酣声。他悄悄的扒将出来,坐在丁氏床上,彼时正在伏天,暄热之极。丁氏赤身,不盖睡的,倒被江仁一毫力气也不消费,早已抽动矣。丁氏朦胧之中,惊醒道∶“不好了,着人手也。”欲待要叫,已被他直捣黄龙矣。没奈何只得顺从侮弄。道∶”你怎生进来的?哥哥万一知道,看你怎生见他。”江仁道∶“嫂嫂放心,决做得干净。断不与哥哥得知。”他又想丁氏前番光景,心下原要出气,便放出分外工夫,又把丁氏捧了嘴亲嘴。丁氏兴发起来,便如柳腰轻摆,凤眼含斜,趐胸紧贴,玉脸斜偎,犹如戏水鸳鸯,却似穿花峡蝶,彼此多情,不觉漏下三鼓矣。丁氏说∶“妾本坚贞,被君有瑕,恐后如此,被人知觉。”“又不隔街穿巷,门内做事,鬼神难知。只是哥哥回来之时,未免与你抛撒,如之奈何?”了氏道∶“你为人真不知足。”江仁欲求再会,丁氏曰∶“但得情长,不在取色。”江仁曰∶“因非贪淫,但非此不能尽真爱也。”阳台重赴,倍觉情浓。如此欢娱,肯嫌更永。丁氏端端正正一个贞节妇人,被这奸棍败了名头。

托妻妻子已遭奸,浼玷家门暗窃钱。

如此良朋添一位,木兄性命也难全。

丁氏自此中门不闭,任从出入家中。童仆俱已阴知。木家甥侄六亲,悉知其事,所恨木知日一时不到耳。”

一日,后园又失于盗。丁氏深责安僮,江仁在傍不劝。安僮怀恨,私谓仆从辈,“官人去不多时,娘子便与江官人通奸,无日不为。昨日江官人回家,就失了盗,事有可疑,今娘子痛责于我,江官人任他打我,口也不开,做我不着,我逃到广东,见了官人,说破此事,方消我恨。”众人道∶“只怕官人早晚回来,自然晓得。何必奔走。”安僮立定主意,一心要到广东,便自瞒了众人,出门去了。晓行夜住,宿水餐风,不止一日。到得广东,访了两日,得到主人家里问信,方知木知日四川去了。从新又走起来,正是∶

历尽风霜苦、方知行路难。

饥餐渴饮,戴月披星,走了几时,方得到四川。重新访问,得见主人,跪下叩头,具言前事,道∶“初时江官人倒也还好,后来用计奸了娘子,竟穿房入户,甚不象样。后园连遭三窃,大分是江官人之所使也。主人速回,若再不返,恐又坠落计中。”木子白听他言语,大喝曰∶“大胆狂奴,无故发此狂言,以辱主母,汝失防门户,以致被盗,主母责汝,乃家法也。汝恨其责,故生事端,妄言害主。江官人他是仁厚君子,背地谤他,可恨之极。”盛怒而答。安僮力行川广,辛劳已极,又获重责,痛苦在心。欲待回归,又无盘费。倘是归家,必遭逃走之刑。情极计生,走到川河口,纵身一跃,死于川河。已入水去,一灵不散,游游荡荡,回复休宁。凡木知日亲友人家,无不托梦,哭诉前事。又道江仁窃取三次,今某物现在某处,某货卖在某家,其木家甥侄、亲友,随往彼处探听,果然不差。故此乡邻亲族,悉知江仁兽心人面,只待木知日归家,方可通知。

且说木知日货物收齐,收拾打点归家,正是暮秋天气,取路前进。则见暮愁光景∶

凄然心动者,惟秋之暮焉,树始叶黄,人将头白。云飞日淡,天高气清。

蝉千声而一鸣,木万叶而俱下。登山临水,还同宋玉之悲。追昔抚今,不减杜陵之兴。柏叶村如卖杏,菊花天似熟梅。郭外青霜,已凋蔓草。庭前白露,暗湿木樨。紫蟹初肥,致自新安贾客,红英酒熟,买从旧岁人家。

禾黍油油似戴花,桔袖累累垂实。清砧辰野,预愁边地烟霜。旅雁脚芦,正苦异乡菰米,酿酒多收晚(禾祭∶糜子),衰年先授寒衣。络纬善啼。

织愁人之鬓发。芙蓉多恨,写怨士之文章。研水易枯,琴弦转暗。意懒不题玉字,手闲试鼓霜钟。月解生愁,王夫人一时之秀。花应把瘦,李易安千古之辞。已伤枯树江潭,何况飘蓬寒士。

木知日到得家中,已是隆冬之际。到了徽州,药材发在店家,次日归家。

路次,忽见亲侄木阳和,乃府学秀才,遂挽叔手归家。屏去妻奴,含泪而语曰∶“吾婶本心贞洁,被江仁几次谋奸,丑事彰露已久。何受江奴之欺乎。”知日怒曰∶“我平日不厚宗族,汝故乘机讪谤,欲绝我金兰之友,拆我贤淑之妻。”拂衣而出。正欲举步,却被安僮举手一推,跌入门内,僵仆于地。阳和慌忙扶救,半日方苏,拭泪叹曰∶“梦耶,鬼耶。”阳和命妻儿进茶,仍屏去妻房,跪而言曰∶“老叔若寻常之辈,侄非骨肉,亦断不敢言,今老叔堂堂丈夫,侄为骨肉,辱门败户之事,安得不言。但婶婶坚贞不许,闻江仁施谋巧计,坠彼术中,无奈相从。此是小侄至言,惟老叔察之。”子白扶起侄儿道,“我知之矣。待我归家,阴觑情宗,察其动静,相机而行便了。”遂别了阳和,竟回家中。

江仁一见,吃了一惊。施礼已久,方能开口。亦有负重托,羞见知日,心怯情虚,故有如此光景。知日进去,丁氏接见,万千欢喜。闻孙学内攻书,辛郎见了,走到身边,自有依依光景。家中大小男女,未免得依次序相见。丁氏摆下接风酒,为丈夫洗尘。知日着小使接江官人进内吃酒。小使去了进来道∶“江官人着了邪祟,口中言颠语倒的,管门的扶他回去了。”知日想道∶“必是安僮作崇,我方才在侄子家,分明见安僮把我一推,故此跌倒。我进门时,见江仁有个呆的光景了。”

丁氏请丈夫坐下,吃了三杯,知日便问丁氏∶“我一去后,江叔叔待你如何?”丁氏见说,流下泪来道∶“是你自己不识好歹,把家事一旦托之。从君去后,未及三月,竟进内室,我即正色而言,他反许多轻薄。彼时欲鸣亲族,逐彼出去。我又想你托他家中生意,他若一去,无人料理。你归家必要怨我。只得含忍,叫起小使,方才出去。忍着待他改过罢了。只把中庭之门时时紧闭。他无能而入,绝他念头。

未及几日,后园被盗。彼又生情,说后面不谨慎,乃无人歇宿之故,又要进来安歇。我坚执不容。我自着安僮照管便了。我心甚恼,供他三餐茶饭,比前淡薄了许多。便使他无颜然后辞去。谁知他计深心阴,六月初九日夜间天热,赤身睡着,房门闭的,他预先伏于床下,后知我睡熟,被他奸了。彼时要叫起来,此身已被他玷污了。当时就该寻死方是,我想两个儿子无人管他,一死之后,家资必然偷尽。含羞忍耻等待你归。今已放心,这一杯是永诀酒了。”知日听罢,大怒,骂道∶“这个狼禽兽,我何等待你,歪行此心。我怎肯干休,前八月间,安僮奔到川中,把此事细细说了。我心不信,反痛责一番。他忿怒不过,投江川河死了。我今日回来,侄儿阳和,扯我到家,说及此事,与安僮之言无二,方知害了安僮。今据汝言,想来也是实的。论理俱该杀死,然这奸情出彼牢笼,实非你意。你今也不可短见,我自有处。”正说之之间,只见关孙进来,一见父亲,慌忙作揖。知日欢喜道∶“儿,你记念我么?”关孙说∶“日日念着记挂你的。”就坐下吃酒。至晚,丁氏道∶“你辛苦了,进房安歇。我今不得相陪了。”知日道∶“为何?”丁氏道∶“有何颜再陪枕席。”知民说∶“不妨,就是此事,还要鸣于亲邻,讼于官府,怎肯干休。

比如两人一处行奸,双双杀死,再有何言。如今撤手,焉有杀的道理。我气不平,毕竟告他,正要你把本心质他,使他无辞,自甘伏罪。你若一时寻死,他便死无对证,一毫赖得没有。可不到便宜了他。且待我出了他的气,然后再处。”丁氏只得伏侍丈夫睡了。

且说江仁,一见木知日回来,他于理歉然,辞穷理屈,连口也开不得。又被安僮灵魂附在他身上作怪,回家见了妻子,便勃然怒道∶“今日你与木知日两个通情,我定要杀你。”他妻子方氏,年方十八,标致非常,极其贤慧。一见丈夫说及此话,道∶“你想是心疯了,如何胡言乱语,是何道理。”童仆一齐笑将起来。江仁大怒∶“你笑什么?连你这些奴才合伙做事,都要杀的。”家人们私谓方氏曰∶“官人真是颠了,倘然真个拿刀弄杖起来,倒也要防他。”言之未已,只见他明晃晃拿一把刀,向内抢来。方氏急了,就往房内一跑。把门拴上,家人执棍将他手内刀赶丢一下,那刀早已坠地。一个家人上前,抢了便走。两个人捉他抱住,方氏道,“你们如今抱他在后边空房里坐着,把门反锁了再处。”家人把他抱了进去,依计锁了出来。方氏道∶“如今怎么处?”一个家人叫名阿顺,日常间有些论头,他道∶“小人们是些粗人,就是官人行凶,还好防避。在娘子怎生惊吓得起。此病身上那得就好,如今还是避他是个上策。这疯的人哪里知道好歹?万一失手,悔之晚矣。”方氏道∶“我父母亡过,又无手足在,官人面上止得一个伯父,又是孤身,又无甥侄,何处可避?”阿顺道∶“如今把家中细软衣服,金银首饰,待小人一件件登了账,上起封了再处,然后把家中动用桌椅床帐,放在三间楼上,登了帐目,封锁好了,缀去楼梯藏好。免他打坏了。其馀铜锡器皿,玩器书画,已登记明白,把箱笼去收拾贮好了,也再处,然后出空房子,把前后门关锁好了,任凭他在内跳打。直等好了,然后回来,如何?”方氏道∶“肚饥不饿死了?”阿顺道∶“晓得肚饥,倒不疯了。”方氏道∶“万一差池,如何是好?”

正在那里计议,只听江仁在隔墙乱骂,把那反锁的门乱推乱扯,又如擂鼓的一搬,打上几阵。吓得方氏立身不住道∶“思量一个安身所在方好。”阿顺想了一会,“止有木官人,他前起身时将家园妻子托付我家官人,不知官人是何主意,使我们连偷二次。然木官人尚未归家,况丁氏娘子一人在家也好安身。但恐衣饰之中,扛去暂寄倘然不密,露出本家一件东西,干系重大,所以不好去得。”方氏道∶“封锁好的,怎生得知,倒是他家十分有理。”计议已定,方氏收拾内房金银细软,阿顺登记,其房头男女人收拾自己东西,往木家移去。又将木制动用一应家伙封锁楼上,酒米柴房尽行锁好。阿顺着人挑了两担吃米,随着方氏轿子而去。其馀箱笼序次扛去寄囤。

方氏无奈,只得抬到木家而来。家人报与丁氏知道,丁氏想道∶“不知有何缘故。”连忙出外迎接。进了中堂,两下施礼坐下,方氏道∶“拙夫深蒙大娘看管,奴家常常感激,不知昨日归家,一时疯颠起来,家下十分怕人,自内胡言乱语,拿刀杀人,惊吓不已。敢借府上暂住几时,不知见许否?”丁氏见说,心下暗惊道∶“怎么这般发狂。”道∶“娘娘在此,只是简慢勿责。”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却是木知日。见了方氏施礼,忙问妻子∶“江娘子为何而来?”丁氏把疯狂之病言之,“娘子害怕,借居我家。”知日道∶“原来如此。”冷笑了一声,道∶“外厢他丈夫的卧房,端然可住着。令到彼住下。其馀手下各自有房居住。”丁氏整治酒肴,尽他客礼,一边扯了丈夫道∶“他丈夫用计陷我,他妻子上门来凑,岂不是个报应公案。”知日红了脸说道∶“岂有此理,他丈夫行得苟且之事,我乃堂堂正气之人,怎么去得。”正是∶

宁使他不仁,莫叫我不义。

故此丁氏独陪方娘子,知日又往各处拜客不题。

且说江仁被安僮附体,弄得他家中七零八落,一心要报川河之恨。江仁起初要杀人放火,赶散了一家之人。心下便想往街坊上来。他左顾右盼,不得出来,好生作吵。不期到了次日,方氏着人看他怎生动静,四个家人一齐同往,开了前门,一直进去。走到后房,并不听见一些动静,大家到墙门口,往内张看,并无影响。阿顺取了锁匙,轻轻开门一看,不防开得门,江仁一扑,把四个人吓得都跌倒在地。

江仁往外飞跑去了。大家扒得起来,不见了家主,一竟寻出门来。并不见影。邻居道∶“往那边跑去了。”又见那边来的路上行人道∶“一个披发的,往南门去了。”阿顺忙锁上大门,一齐赶到南门。又道∶“在城外。”四个人出了城门,见主人立在下汶溪桥上,手舞足蹈的,那里大呼小叫。众人赶上桥来,江仁看见,向溪下一跳。家人慌了,一齐下溪急救。哪里去救,那溪流急得紧,人已不知哪里去了。

阿顺料难救取,便着两个一路,往下游去看。阿顺回到木家,报与娘子得知,道∶“娘子不好了。”方氏惊问∶“为何?”阿顺说∶“官人跳在下坟溪淹死了。”方氏哭将起来。木知日见说,同丁氏出来细问,阿顺把从前去开门,他由南门下汶溪桥上跳下水光景,一一说了。知日与丁氏暗暗叹息。一面劝着方氏不要啼哭。“是他命该如此,强不得的。”一面着阿顺再去探听尸首所在,速来回报,方氏道∶“棺木衣衾之类,还须伯伯料理。”知日道∶“不必你言,我自周备他便了。”直至次日,阿顺来报∶“我们不知道,只管把下流之处打捞,谁知端然在下坟溪桥边。”知日着人抬了棺木衣衾,唤了方氏,轿子抬去,同往桥边入殓。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方氏啼啼哭哭,送了入棺。知日唤人抬至江家祖莹权放,方氏与知日送到坟边,办下祭礼,方氏哭告事毕,一竟回来,方氏着人在自己家中,设立灵位,次日移回。

阿顺等四人归家歇宿,睡到半夜,听得神号鬼哭,撒着沙泥,惊得四个人一齐呐喊,巴不得到天明,一溜风往木家来。四个人一路商量,“夜间如此惊怕,倘大娘子又要我们来歇,如之奈何?”阿顺说∶“再说得利害些,连他不敢回来方好。

你们倒不要七差八缠,待我一个开口。你们只要赞助些儿,自然不着我们来了。”

说话之间,不觉已到。见了方氏道∶“夜来实是怕死人也。一更无事,二更悄然,一到三更时候,一把泥沙,那鬼四下里哭哭啼啼,把楼上桌椅打得好响。隐隐之中,有数十个披头散发的跑来打去,直至鸡鸣。方才无事。今日死也不回去了。”方氏见说,自也害怕,把那回去心肠,丢得冰冷。道∶“既然如此,不回去又不好,只管在此混扰,又没得处设个灵位供他,就要做功果,也没个所在。”阿顺说∶“不难。官人没在下汶溪中,在那桥边人家,租他一间房屋,做些功果,把自家的住宅租与别人,将那边的租钱,还了木官人。把灵位就设在大娘子房中,岂不是好。”方氏说道∶“话说得近理,只不知木官人与娘子心下如何。”阿顺道∶“我看木大官人,胸襟洒落,气宇轩昂,必然肯的。”方氏走进去,正要开口,丁氏道∶“方才阿顺之言,我与官人俱听得了。你安心住下,只是我官人把你官人照管,你官人薄行得紧,论理起来,不该管这般闲事方好,但此事与你无干,如今倒是我官人照管你了。”方氏称谢不尽,那些追修功果,俱是阿顺料理,把家中什物,都移到木家。那房子已有人租去了。

且说木知日过了新年,前账尽情取讫,便自己在家生意,竟不出去了。不期安童一灵不散,他又去迷着丁氏,一时间见神见鬼,发寒发热起来。医生下药,石上浇水,求签买卜,都说不妥。只病得七个日子,鸣呼哀哉。可怜丢下两个小儿子,一个八岁,小的五岁,哭哭啼啼,好不伤心。木知日因他失节于人,这死还是便宜。想起结发之情,丢下两个儿子,心下十分苦楚,免不得又是一番未足之事。这内里之事,倒亏了方氏。又管着两个娃儿与他梳头洗面,冷暖衣裳。木知日十分感激着他。

不期又是丁氏周年,一时将到,未免诵经追荐,下帖子,接取本宗五服之人。

是日都来会聚。木阳和见众亲俱在,他便说出两句话来,道∶“今日宗亲俱在,老叔服已阕了。奈何内室无人年馀,全亏了江娘子内外照管。今江娘子又没了丈夫,不若在下为媒,成了这段姻缘。列位意下如何?”众人见说,一齐说道∶“好,还是读书见识高妙。如今就两下里说将起来。”先与知日说了。起初不肯,见侄儿再三再四,亲友赞助许多,“你再不成全此事,这番叫江娘子瓜李之嫌,倒不便住在家里了。”木知日已觉心肯。木阳和又到里边与方氏说了一番,方氏只说没福,不能当得。一众诸亲都来称赞,方氏不做了声。已是肯的,木阳和把通书一看,道∶“今日是黄道直星,十分上吉。”登时把素斋又换了成亲席面,一边僧人撤座,连江仁牌位同化,两边准备做亲,到晚来,拜了和合,见了诸亲各人,就筵欢饮。直吃得东到西歪,只见木阳和道∶“老叔与诸亲在此,小侄口拈八句,以污高贤之耳。”念道∶

托妻寄子友之常,宁料江朗太不良。

反窃财货图富贵,巧奸妇女乐心肠。

安童为尔川河殒,下汶溪中足可偿。

货殖归原加厚利,山妻从木已亡江。

诸亲大笑。“看将起来,分明是一部颠倒姻缘小说。”又说道∶“还像王三巧珍珠衫样子一般。”又说道∶“都是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的题目。”木阳和笑道∶“你出了这般题目,我便做一篇现世报应文章。”大家哄然而笑散讫。后来知日与方氏到老,两小儿读书俱已成名,各有官家婚配,昌盛累世。皆因木知日不依丁氏行奸;上苍默佑,以享此全福。

总评∶

托妻寄子,信古有之。而木知日以小托而见信,谅大委而不负。岂料江仁不仁,腹栽荆棘,暗窃其财,巧奸其妇。安僮忿激,命殁川河。不泯一灵,遂速一溪之报。奸渠妻子,妻子归渠。冥冥之中,报应不爽。

《欢喜冤家》第二十回杨玉京假恤孤怜寡

《集唐》

江上云亭景色鲜,李郢浣花春水腻鱼钱。羊王谓

旦看欲尽花经眼,杜甫愁破方知酒有权。郑谷

官满例寻垂钓侣,李鹏家贫休种汾阳田。李沧

凭君莫问封候事,曹松安乐窝中兴澹然。陆景龙

万历辛卯科,其年乡试。有金陆王谓,积金巨万,妻房商氏,容貌温柔,生得一子,还是幼年。内房止用一个使女,外厢止用一人管家,两个小使而已。一家儿止得六七个人,恐人多使费太重,粗衣淡饭,俭啬非常。其厅堂高敞,房舍深广。

后有花园极精,书室每科租与乡试举子,常收厚利。但积蓄累世,再不生放。惟收丝囤米,至于丝价贵高,发出卖了。米价腾涌,卖去又收。真是守钱虏耳。不期春初,王谓一病而亡,丢下巨万资财,可惜不曾受享。这寡妇止得三十一岁,靠着家货度日。

其年四月中旬,忽有两个仆从,衣服罗,去看住房,候科举的。管家引他进内,看见书房精洁,便道∶“此处中我家公子的意,要多少房金?”管家问∶“尊处要几间?”两人道∶“一起通租我公子读书,免得人搅。房金不妨多些。”管家说∶“每科多几位,各自取租,共有二十馀两。今通去也只要廿金。”两人道∶“我公子大量人也,就是二十两。闲人一个不许进来。”随即取出银子,尽行缴付。

这两人出门,引了公子进内。衣服十分华丽,又带四仆并一小,五六担行李,皆精美物件。一到,即以土仪送之。皆值钱美品,王寡妇十分欢喜,命仆置酒相待。

公子独席,管家二桌。大家吃至二鼓,欢喜而散。

次早,公子着小使进谢寡妇道∶“我公子致意娘子,深谢之极。欲待今日回答,奈无好酒,容到家下取美酒来,才请娘子哩。”寡妇道∶“简慢公子,我这边水酒不中你公子意,多得罪了。”那小使道∶“我公子怜你孤寡,着实要看取你哩。”自此,公子只是看书,又着令止存一个小使,一个家人在此服待,馀者回家再来。那些家人去的去了,止留得主仆三人在此居住。

过了二十馀日,乃是端阳佳节,玉寡妇齐齐整整的摆了一桌酒,送与公子。又令管家请他仆从。那公子见了,自己走到外厢。王寡妇看见,忙忙立起。公子上前施礼道∶“打搅娘子,已自不安,又蒙娘子如此错爱,使小生感激无地,报情有日。”王寡妇笑吟吟儿答礼道∶“家寒不知大家体统,多有得罪处。望公子海函。”

两下眉眼留情。公子辞了进内,过了午,公子和家人小使三个儿出来、又与寡妇说∶“我们往书铺耍耍回来,园门开的,望娘子着人不住的看管儿。”一竟出门去了。王寡妇见无人在内,他便一步步儿走将进去。见书房内摆得十分精致,那香炉花瓶、瑶琴、古剑,无所不有。抬头一看见,四壁都是楷书。仔细一看,上写着∶书画金汤善趣

赏鉴家。精舍。净几。明窗。名僧。风日清美。水山间。幽亭。名香。修竹。考证。天下无事。主人不矜异。睡起。与奇石翱相傍。病馀。茶笋桔菊时。瓶花漫展缓收。拂晒。雪。女校书收贮,米面果饼作清供。风月韵人在坐。

恶魔

黄梅天。指甲痕。胡乱题。屋漏水。收藏印多。油污手。恶装缮。研池污。市井谈。裁剪折蹙。灯下。酒后。鼠啮。临摹污损。市井搅。喷嚏。轻借。夺妻。视傍客催逼。蠢鱼。硬索。巧赚。酒迹。童仆林立。代枕。问价。无拣料拴次。

落劫

入村汉手。水火厄。质钱。资钱献豪门,一剪作练裙袜材,不肖子,不读书人强题评。殉情。

宜称十二事

净几名香展对。韵士宴会赏鉴,名饮揭置座右。野老晴雨较量。同心登眺提携。空谷时当足音。良辰美景称说。可见锦囊怀袖。佳人知趣把玩。驯仆拂晒收藏。装制妙手整齐。趣人珍获送还。

屈辱十八事

俗子妄肆丹黄,违者一览便掷,俭夫怀为已有。拘儒涂抹更改。游闲手卷作筒。学究破句点读,材沙强为敷陈。恶客豪奴强俏。憨人狼藉作贱。市井聚谈扰混。仕途包封书帕,巷内路傍粘帖。窗下障风代枕。酒肆茶坊脍炙,措大裱褙里书。内人挟册裁剪,酒肆书头上账。佣书胡写乱抄,聚画藏书,良匪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瓜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挟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得吾书者,并奉赠此。

闲人忙事

戒杀放生,临池,看鸟度技,夜春声,轳声,焚香煮茗,踞石,看鱼跃藻,煎茶声。刀尺声,仇方校石。看蚁移穴。展画,效乃声,击磐声,拂拭几筵。呼鱼。看蝶戏丛。木鱼声。捣练声。浇花种竹。步月。看蛛布网。夜虫声。采菱剥茨,向火,看鸡引子。黄鹤声。远笛声。抄艺花书。焙茶。看剑引杯。风吹壁琴声。简书烧烛。偎芋。看日移砖。子规弄晴声。

爆竹。杖纬孤往。看云归纳。远村鸡大声,击筑长吟。洗竹,看度风帆。

自摘畦蔬。风送采莲声。洗药。看水下溪。种兰。雨滴空阶声。自收;日书、看鸟打食。隔水鼓吹声。奇文自赏。锄园,乌声,看乌反哺。月下歌声,忻中仅袒,隐几,看鹊争巢,鸽带铃声。鹤声。习鞋从事,扪虱,看鸟学飞。月下萧声。竹声。盛席得辞。澡身。看人割蜜。雪洒窗声。松涛声。喧浊得免。按摩。看虫变化。夜读书声,蛇声。参悟因缘。吟成。看妇挑锦。水落涧声,棋声。

得人惜二十六事

谈对明敏。不习贱劣事,佳山佳水能考对。闲事不传。避他人讳忌,幽花奇石能吟玩。密事机藏,不忘自逞能。弹丝品行。能工解。临事学悟,初学行孩儿。书画能收藏赏鉴。立性有守。善歌舞小妓;处世能轻语商量。

知机达变。穷不干外事。驯仆能领略风月,高论快心,不始洁终污。女校书品题诗卷,孩儿学语,新妇睦姑狸。富贵儿女不骄矜,和而不流,处事有分别,诙谐中节解人颐。

败人意九十事

大暑赴宴。请贵客不来遇佳味。婢仆不和,树阴遮景。大暑逢恶客∶被醉人缠住不放。游山遇雨。对粗人久坐。把酒犯令不受罚,花时卧病,村汉着新衣。恶客不请自来席,花时无酒。明月夜早睡,终夜欢饮酒樽空。筑墙遮山。醉后闻醉语。暑月背风排筵席;犯人忌讳。出门逢债主。三头两面趋奉人,钝刀切物。向唱妇吟诗。方谒上官忽背痒。流汗施礼,参官被虱噬。赏花闻邻家哭声。美妾妒妻。不解饮弟子。观棋被禁不许教。恶俗同僚。酒尽伶人来,患腹泄寻厕不着,村汉呼鸡。与村伶合曲。新女婿初来辄病。仇人对坐。病起人忌口,不饮酒人伴醉汉,舟中雨阻。老翁进妓馆。被忌不来强入门,村伶打诨,冬月饮冷酒。急如说葛藤话。大雨送殡。行着穿鞋。吏臂遇廉明官长。夸妓有情。暑月对生客,强学时样装束。玩月云遮。赴尊官筵席。小儿初入学塾,医人有病,村奴长长调。妒妻头白相守。入试酷暑。为妻骂爱宠。酒筵品物归家登记。醉后相骂。暑月赴成服。馈送冲冲往来;中馈不理。屡起身辞酒。筵上醉念普庵咒。酒尊磕破。个男女混席。年少人叹老嗟贫。主客不韵,肴品无次席。筵上学僧道朝请,狠打喷嚏,秽手拭酒。材汉紫衣华阳中。村婿峨冠,撩羹污客衣。村汉歌头曲尾同。捉人别字,村庸道字眼。客未散托故先归。妄议建置。市井着红鞋,仆被人诱去夜宿。奴仆厌主责望。不答席。赴席迟酒器窑。谋陪势要。陪堂代主。稳婆来已生产。

杀风景四十八事

花间喝道。对大僚食咽,妇女出街上骂,斫却垂阳。孝子说歌曲,有美味中藏臭腐。果园种菜。骂他人奴婢,好妾驱使粗重事,苔上铺席。筵上乱叫唤奴家。筵上说俗事,看花下泪。仆妾搀言语。花架下养鸡鸭。背山起楼。处子犯物议,作客撞番台桌。游春重载,口吃人相骂。新女婿混身新。花下晒裤。重镌石铜器。落弟举子骂主师。衣裹坠马。行奸被窘辱。恶扎人爱使笺纸。尼姑怀胎。赏花处赌棋,问人及第何年叨幸。玉器失手,盛衣冠人厕,坐上遗大小二便。对客泄气。代势豪饮酒,赏花逢债主索道。驴吃其丹。作清态举止,玩月闭户张灯。鹳吃金鱼、醉吟道学诗。赏花处欢算货殖。沥酒作咒。醉客坠泥中。居乡摆执事看马。歌妓被决,长官撒酒风。花棚说俗事强办。

这王寡妇看罢道∶“这个人粘贴这些韵语清谈,果然是个趣品。”又走在他的坐几上一看,见有花笺,上写着《阳日有感》∶

素质天成分外奇,临风袅娜影迟迟。

孤多寂寞情无限,一种幽香付与谁。

商氏看罢,吃了一惊,“他写着端阳有感,是今日之事,诗句分明说我寡居寂寞之意了。原来一见留情,教我怎生发付。”正想间,只那公子飘飘然走进房来道∶“娘于可见我两个小使回了么?”商氏道∶“不曾见。”公子道∶“这般措大。”商氏道∶“为何?”公子说∶“我因戏耍人多,捱挤不过,着他各自走罢,我倒回了,不知他两个还在那里耍了。”商氏道∶“今日这一日容他们还耍也罢。”公子忙向桌上寻那诗儿,已不见了。便向商氏笑道∶“有几个字儿在此,娘子可见么?”商氏道∶“这字我已见了。我那在这边思,这样吟咏。该你读书人做的!明日拿往学院出首。”那公子见他撩拨,想已春心飘荡,故意往袖里搜看。商氏笑将起来。公子乘势一把搂将过来亲嘴。商氏假意推却,已被他脱下小衣,放倒床上,云雨起来。有诗为证∶

水月精神冰雪肤,连城美蟹夜光珠。

玉颜俱是书中有,国色应知世上无。

翡翠裳深春窈窕,芙蓉褥稳椅模糊。

若能吟起王摩诘,写作和鸣鸾凤图。

商氏也因赏节吃了几杯酒,性已乱了。又见公子风流。心也有了。又进来见此诗,春心荡了,说是个青年旷,哪里按捺得住,公子略略偎香,商氏洋洋倚玉。容容易易把一个寡妇做了失节妇人。这也是美缘偶凑,还恐是欢喜冤家。

商氏事已做下,也说不得了。忙问公子道∶“前时问你管家姓名居址,但是我们还不知道,是个没来由着哩。含糊答应不曾问得真实,今蒙错爱,可说姓名家乡,后来好寄书信。”公子道∶“我姓杨,名玉京。父亲杨尚书,母封一品夫人,杨州人氏。”商氏道∶“失敬了,原来尚书之子。念奴野草得伴芝兰,是为侥幸多矣。”言罢出了园门。两个大小管家回了,玉京取了五两银子,着小使送与商氏∶“你道公子说,你寡妇之人,怎生今日要你破费。特送些须薄仪,与娘子小官买果子儿吃。”商氏一面笑,“怎么好收这厚礼。”小使道∶“这是公子恤孤怜寡送来的,我公子生性不要拗他,不收倒要怪的。”商氏千恩万谢,假托手收了。送了小使二百铜钱,自此商氏见玉京独在书房,便进去与他如此,一日,玉京道∶“与你日间做些勾当,恐小使一时撞见,不好意思。今晚到你房里相陪可好?”商氏道∶“我房里止得小小孩儿伴睡,又不知甚么事儿。今晚留门等你便了。”以后无日不同床而睡,他两个

在天为比翼鸟,在地为连理枝。

且是相亲相爱,眷恋绸寥。

到了五月尽边,只见去的四个家人,又添几个,担些酒菜之类,走进门来。见了玉京道∶“酒到了。”忙叫厨下整四桌酒起来,傍晚整治端正了,公子摆下一桌在书房内自陪商氏,馀外三桌摆在外厢,着家人等接王管家、两个小使、一个使女,尽情而吃。玉京陪商氏,傍边坐着小小儿子,把上好露酒,只顾自己斟着劝他。

吃至四更,外厢王家大小俱被酒醉,困得东倒西歪。那些杨家的人,在外厢忙个不住,玉京把商氏灌了两杯,把自己铺陈卷起,把他睡在床上,将小儿也睡在脚后。

自己除下巾儿,脱下丽服,忙将书房玩器,收拾停当,去看外厢内房,收得干净,俱扛去了。这些强盗将所有铺陈玩器,一齐尽挑了去。又往商氏头上取了金簪玉洱。一件布衣也不留,一竟往水西关去了,并无人知。

王家吃了蒙汗药酒,直至次日未牌方起。管家一看,见门是重重开的,疑是杨家仆从出入,往里边来一看,内房里箱笼一个也没有了。吃了一惊,口内叫道∶“不好了。”商氏惊将醒来,一直往外竟走,问道∶“为何?”管家道∶“你看。”

商氏到自己房里一看,惊得目定口呆,还认是外边来的小贼,“不要把公子物件偷去怎了。”又往书房一看,连人一个也不见了,方知公子明是强盗,行计善取他的家私。一家大小懊悔之极。商氏头发松了,去摸簪子也不见了,耳上金环已被除去。骂道∶“好狠心强盗。”心下又想∶“白白被他弄了几时,心中好恨。哪里去缉得他出。”那些邻舍家背地里笑着∶“王谓在生,苦挣苦守,白白的替强盗看了一世钱财,轻轻的被他做几担挑去了。”后有人笑着他道∶读书为盗未曾经,巧骗孤孀计又精。

王谓空为守钱虏,陪了夫人又陪兵。

又曰∶

斯文强盗好机谋,扮做官家贵客流。

假意怜孤还恤寡,腰缠十万上扬州。

又曰∶

果然奇计十分新,谁道豪家是绿林。

贪得一杯蒙汗酒,家私巨万化为尘。

向后来,那班强盗又在外省行术,被捕人捉获,有了失子,狠做对头,问成死罪,半毙于狱,半赴极刑。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总评∶

绮罗仆从,锦绣王孙,四壁清供,午时情句,谁不信为风流贵客乎。而孤妻雅子,能御防之!好深爱厚,知已倾筋,内外相交,酬劝东西,已入毅中。

醒来追悔徒然,暗地凄然,嗟何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