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

作者:童戈

一九八四年四月,在曾经无比亲密的两个同盟国--中国和越南--的边境上,突发的战火震动了全世界。这个故事,发生在这场大战的前夜,故事的主人公,是四个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小人物┅┅

(一)

天又黑了,蚊虫盘旋的嗡嗡声像飞机刚刚起飞时螺旋桨的轰鸣。

喷了过多的灭蚊剂,这仅容两个人可以并排平卧权充前沿哨所的山洞里,空气在闷热潮腥中,又多了令人窒息的不伦不类的一股邪香。

洞口外一片漆黑,就象整个世界都被封闭在一瓶墨汁中,连狗吠虫鸣都淹死了。

洞外不到二十米处的崖头上有奇妙的光斑在跳跃,细看什么也没有,黑成一片浑然。

模糊看见赵来子一手端枪监视洞外,一只手伸进裤裆,小心地挠,嘴里轻轻嘘嘘着。

“忍着点吧,挠烂了往后没法打籽了。”

“不是,”来子说,“我要撒尿。”

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从暗处摸过个空罐头瓶:“你他妈别就那样撒,洞里快长狗尿苔了。”

我俩用树枝架起的“床”离地不够一尺,只为了躺在洞里,身子底下能通通风,但来子总是侧过身掏出那鸟就撒尿,弄得洞里总有一股尿臊扑鼻。

“你要敢撒,我揪下你那鸟。”

我吼着。来子接过了空罐头瓶,听声音他果然是尿到了瓶里。

暗里又有道光闪过,只听崖头有声沉闷的爆裂声。随即,听到几声叽哩哇啦的越语叫骂。

来子吃吃地笑了。

崖下,是道不足二十米宽的山谷,对面的山坡,就是越南人的防地。就在崖头那边,也有个越军的前沿哨。

这里是前沿的前沿。两道大山对峙着在这里靠近,山谷的谷底铺满均匀细碎的砂砾,恐怕在几百上千年前,这山谷是一条河,至少也是一条溪流。越南那边一道沟口的山坡上,越南佬用沙袋树枝铁皮垒了个棺材样的哨所,里面装了两个越南兵。我们这里,在这个天然的石洞外,好似自天而降的一块巨石,恰恰形成了伸向对面的一个平台,这巨石高不过三米,宽不过两米,逼仄得山谷好似特意垒起了半道石坝,越南佬怕观察不到这“石坝”两边,就把那哨所修在恰恰面对这崖头。

这似乎很触犯兵家大忌,因为我们踞高临下。其实,这两个哨所毫无军事价值,不过就是显示双方的寸土不让,寸土必争。就在我们这四个当兵的背后的大山上,在那茂林荆丛中,才布下了千军万马,不只有无数互相监视一举一动的眼楮,还有足以摧毁这山林的兵力和重炮,一触即发。

来子就悄悄对我说过:“咱俩一时不撤,这仗一时就打不起来,多昝让咱火速撤离,顶多五分钟,就会爆发出一条震惊世界的新闻。”

他的估计准确。每天,不过是我们那位河南侉排长冲步话机准时问四遍:“有情况吗?”

“没有。”来子每次都是这两个字。

侉排长每次却总要唠叨几句,诸如敌人侵略我之野心不死,战争危险随时存在,我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是光荣的前哨,肩负着人民重托,党的信任,以示我们寸土不让的严正立场┅┅

“他也没别的可说。”来子放下步话机,嘟囔,然后就催我,“把衣裳穿好,注意军风纪”,然后,出洞,下崖,巡逻┅┅

那边的小老越见我俩下崖,也抄起枪出动,于是在这窄窄的沟里就出现了荷枪实弹把脸扳成石头模子样的四个兵。

山沟挺长,足有五百多米,无论阴天亮晌,两边沟口看去总是片蒙蒙的浓雾,出了沟两边都是几里宽的平地。过去,两边都有村子,谁家做米粑缺个石缶,就往对过村子去借,用不着打申请受审查等批准签什么“出境证”。现在,那里还是片平地,但是,田荒了,连荆棵茅草都割尽了,只有两边的大山在默默地对峙。

我们就巡逻在这条沟里。四个人一字排开,从这头走到那头,挺胸昂首,目不斜视┅┅他们一个是三十多岁的老兵,精瘦腊黄的脸,腮上布满丝丝缕缕的血筋,一个看去不过十六岁,比老兵矮一头,粉里透红的一张圆脸,骨噜噜转一双滚圆的眼,肥嘟嘟一双大耳朵,福相。

我和来子给他俩起了外号,背后把老兵叫成“腔子”,把小兵叫成“嘟噜”。

“喂,‘腔子’、‘嘟噜’┅┅”有时,来子就冷不丁一脸严肃地喊他们。他们俩听了,莫明其妙,一个就更伸长脖子更象一具只剩了骨头架的“腔子”,一个瞪大眼紧闭住嘴,就更显出满脸无处不是圆形的“嘟噜”状。赵来子就笑个前仰后俯。

哈哈一笑过后还是巡逻。

巡逻渐渐引出了小把戏,四个人走着走着,不知是谁带头故意把对方往一边挤,挤着挤着四个人就都走到沟的对方二分之一地盘上,然后对方又往这边挤┅┅其实没见任何上级的指示,这四个人总是不知不觉站成齐刷的一排,也不用任何人发出号令,一起迈右腿,一起迈左腿。有一次“嘟噜”迈错了腿,象倒线似的还紧倒两步取齐。见我看他,小圆脸立刻绯红,羞答答低下头半晌,活象出操时走错了步被人发现,怪难为情┅┅

巡逻过后,就是互相的监视坚守。

“操!要不就两边谈和,要不就大干一场,来个鱼死网破,就这样干熬着,是要把咱的鸡巴熬得长出角来不成!”来子总是烦得不行。

我说他:“长不出角来还烂不掉吗?”

因为洞里奇潮奇热,我们都已开始烂裆,糜烂,流黄水,奇痒,不留神就挠掉一块皮,露出鲜嫩的红肉,被汗一浸,又奇痛。

我们很眼热还在身后的战友了,他们虽然也处于紧张的战备,但在太阳光充足的时候,还可以脱个赤条条的从容晒一晒,阳光和清爽的空气是治疗烂裆最有效的良药。我们不能,连部派人送来的给养,联系工具步话机,一切等等都和我们坚守在那洞中。我们在洞侧也搭了个茅草棚,白天坐到那里乘凉通风,但在那“腔子”

和“嘟噜”的视线之内,必须衣帽齐备全副武装地维护军风纪--军人的形象。

来子总叨念:“操!是不是把咱俩给忘了,怎么不派人换换咱们。”

但是,每天在步话机里和侉排长通话时,或连部通讯员来送东西时,他却一字不吭。

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情况的持续,恰恰说明人家并没忘记我们。

赵来子是安徽合肥人,大我三岁,我二十一,他二十四。

我参军后三个月新兵连训练过后,被分到了营部警卫排,来子是宣传干事,兼做电影放映员。不久,部队从内地调赴这广西前线,宣传工作加重,因为我是在美术上有些专长的,就派来做他的助手,帮他出墙报,画幻灯片。

赵来子黑森森的,大眼楮,有一副挺而尖的鼻梁,他常自诩他全身都具备足以做人体模特的线条。

我俩占据了一间十平方米的斗室,既做宿舍,又做工作室。

来子的性情活跃得象只不会停闲的小白鼠。他几乎是逢人就说笑话,谁也估量不出他肚里装了多少系成圆圈拴了弯勾的话,他随意接过别人的话头开玩笑,主题总是离不开脐下三寸那方宝地。

他交给人东西,就说:“给你一家伙,十个月后见公母再起名字。”

他招呼别人帮忙,就说:“来,咱俩干一把,你可先洗干净了。”

┅┅

人们喜欢和他这样开玩笑,不说不笑不热闹。我也和他开玩笑,把他的名字加了白话解。我说:“你的名字其实是文言文,‘赵来子’翻译成白话,应叫成‘赵(照)你来一股子’。”

他笑嘻嘻反击:“对,小肖,就是这意思,本来是照你来一股子。”他加重了“你”字。

我忙说:“是照我┅┅”

他哈哈大笑:“对,没错,是照你┅┅”

其实军营里和别处一样,闲时的最开心的话题也是男男女女,“食色性也”。

和来子混熟了,他竟说我是个“坏小子”。

“我说,凭你个坏小子,没勾搭过人家大闺女,我不信!”来子说。

“我要说实话,你更不信,我搭的‘常伴儿’有一打。”

“吹呗。”

“唬你是死小老越。”

“凭这话口,你该┅┅领教过一番云雨。”

“咱不象你那么没出息。”

“放屁!咱┅┅童男!”他神情十分得意。

“还他妈‘人参娃娃’呢?”

“对喽!”来子大笑,“养人,你吃不?”

“吃!怕你不敢┅┅”

甚至,他在和我洗澡时,在我已脱衣上床时,会冷不防拍了我的屁股,怪声笑道:“好周正的小屁股,是专门为我预备的吧,哈哈┅┅”

如果,这玩笑统统当成什么“错误”追究,那真就是苏三进了洪洞县--没有一个好人了。同性间互相以性的目的开玩笑,几乎公开而普遍,打逗着,追逐着,笑闹中大喊一声:“我操你屁股的,你给我站住!”没人恼怒,更没人以此作“流氓”论处,军营里也如此。

我和来子的玩笑却发展着。

来子开始和我动手动脚,寻机会就狠狠吻我一下--而我,说心里话,很觉愉快。

我在读初中时就领教过这种愉快。

我的个子高,座位在教室里最后一排,而且是在墙角。

那时,同学中私下就已充斥着性的话题,朦胧的,不明所已的,把遗精说成“流油”。

是在冬天,大家穿得都很臃肿。同桌的宏祥悄悄对我耳语:“我昨晚‘流油’

了。”

已经上课,他很有些神不守舍,大概还在想昨夜的事。他想着,借着棉衣的掩盖,竟伸手到了我的裤内,我暗中躲他,正在上课,躲不开,那感觉却又有些求之不得,心神不定,也就不再躲。身上窜动着一种潮热,是一种要飘升的浮动,轻飘飘的愉快┅┅

其实,不只是我和宏祥,男同学之间不只流行这话题,也流行这游戏┅┅来子和我又发生了这游戏。

而突破这游戏界限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我刚洗过澡回宿舍,来子盯了我看,眼神迷迷瞪瞪,趁我背着他收拾床上的东西,他猛地拉下了我的短裤┅┅

还应该说实话,我没恼,我反而逗他说:“怎么,馋啦,真想照你来一股子啦?”

他是那样异样地笑着,说:“我真馋了,只怕你┅临动真格的就舍不得┅┅”

“舍得,来吧,┅┅”我想象着和同桌宏祥分手后已久违的那种愉快。

来子却不是这样。他猛把我扑倒在床,顺手拉灭了电灯,他抱住我没头没脑地狂吻。

我的心急剧地跳,惊惶中也涌动着似曾相识的贪婪,我也抱住了他,他的滑腻的皮肤茸茸的汗毛怒张的肌肉的弹性通过我的手向我传递着一种躁烈的不安的愉快,我竟也用唇用舌去寻找他的唇舌--后来,他说,我的这主动是他没想到的--于是,这唇舌就咬在一起,绞在一起,直到满足,平静┅┅“肖,你说实话,你真喜欢这样吗?”

这晚,来子和我挤到了一张床上,他的骼膊伸在我的颈下,搂着我的肩。

“┅┅”我没作回答。

“真的,你不喜欢,以后,我┅┅保证避免,再不这样。”

我扭过头,舔着他的脸和骼膊,嗫嚅着:“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你想女人吗,┅┅”

“不知道,┅┅你┅┅你别问了,行不!”

“不是。肖,我┅┅我不想害你。”

“怎么害我?”

“假如,你┅┅你讨厌这样┅┅”

我沉默着。我似乎第一次被来子逼着想自己┅┅我想女人吗?想过,好象想得也不是那么深、那么切,我想不出有哪个女人曾进入我自己才知道的那种梦,而我发生那种梦的冲动时,好象有女人也有男人,只是一些优美的裸体的幻觉,那都是些飘荡的完整的线条,我似乎从没专注于人们常视线焦距的那种局部的部位,而引我激动的线条,既有女人的柔美,也有男人的力度┅┅女人的飘柔秀发曾让我动心,而在浴室中,对有些战友那中意的身体,我不是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旌迷离吗?┅现在,我和来子是第一次不只抚摸了一个同性的全身,而且吻他,也接受了他的抚摸和吻。我很愉快,似乎曾经品味过而又确实是第一次品尝的愉快┅┅而且,我没有把他想象成任何一个别人,我没有把他当成女人,他是来子,赵来子,我平时就喜欢的活跃随和的来子,有着那种精明的男人气的俊朗的来子,身材矫健得象一头梅花鹿的来子┅┅只是,平时的喜欢在今天发生了突变,他的大胆进攻,他的不顾一切,换来了我吻他的身体时,使我愉悦地吮味着他身体的发咸的一种甜香,┅┅我到底是喜欢这样还是讨厌这样呢?┅┅

于是,我说:“来子,反正,到现在,我知道你是来子,是男人。”

“肖,想不到,你这样含蓄。”

“不,来子,我确实是刚觉出来。”

“什么?”

“┅┅和你在一起,不觉得┅┅不好┅┅”

┅┅

来子很激动,他轻轻地“啊啊”叫着,这声音使我对他的感受似更真切也似更朦胧。

(二)

自那天,我们之间在有别人的场合,开玩笑反而收敛了,觉得有些难为情,两人相处时,却也觉不出是玩笑,而是无间的一种亲热。

有一天,我和他正在灯下对坐着描画一组表扬好人好事的幻灯片。他突然抬头异常严肃地说:“咱俩象是在搞┅┅同性恋。”

“┅┅”我很觉愕然。因为,对这个词,我只是听说过,我不记得曾经见过什么解释这个词的文本,只知道听说它是人的一种“变态”,我从没想过要深究它,甚至觉得它既象法国的艾菲尔铁塔又象百慕大海区,距离我遥远又神秘。

“你光胡思乱想。”我对来子说,“你和我有谁是一副‘娘娘腔’,咱俩┅┅又有谁┅┅是那样?”

“哪样?”来子也满面疑云。

“那种┅┅愿意让人┅┅当女人的。”

“可也是┅┅”来子象是自言自语,“可┅┅咱俩,说心里话,不是象在恋爱一样吗?”

我不得不深思。确实,在那个晚上以前,我们之间也互相照料,但那只是年轻朋友之间粗线条的关照,自那天以后,两人之间多了种含蓄的细微和缠绵。前些日子,我得了急性肠炎,吃了喃类药物又发生不良反应,来子彻夜不眠地守护我,几次叩头作揖地请来卫生队的医生。他要下连队去放电影,军令不可违,急得团团转。当夜,他没吃饭走了四十多里山路终于汗透全身地赶回。当我在辗转反侧中见他急火火进屋,没等他想试我是否还在发烧的手按到我的额头上,我就拦腰抱住他,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心里是那么害怕他会再离开我一分一秒。

这感觉是在那一刻突发的,但点燃这感情的导火索,却是在那个两人同床共眠的神秘的夜晚。

难道,我们这就是那个既神秘叵测又使人感到可怕的┅┅“同性恋”?

来子不只一次地对我很忧虑地表示怀疑--他说他觉得我们两个就是搞“同性恋”。

终于,营里的副教导员把我找去。

他疑惑地盯住我看,才问:“肖,你对赵来子的印象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他要求进步,工作认真,团结同志,关心集体┅┅”

“得,得,”他却拦住我,“我没让你给他做鉴定。我是说,你和他一起工作,又住在一宿舍,他┅┅他在生活上有什么毛病没有?”

“没有呀。”我却很有疑问了。

“这个┅┅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对你┅┅有没有过下流的┅┅比如说,那种见不得人的表现一类什么的┅┅”

我领悟了他的所指。但是,来子和我或是我和来子,确实没有过非份的举动。

我心里很慌,但还强自镇定地问:“我不懂你是指什么,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副教导员似乎也不想再打哑谜,他拿出一封来子写给一家开有“心理谘询”栏目的杂志编辑的信。他以替一个朋友打听为借口,请教同性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纠正等等。

那编辑部出自对人民卫士的崇敬和关心,竟把这封信转到了营里,并特别强调“部队中男性集中,应严防极个别的变态者拉拢腐蚀,动摇军心,毁我长城”云云,而且加盖了大红公章。

副教导员让我看了这些信。

我很感到怅然。巍巍长城竟能被同性恋毁掉?这同性恋真比核武器还厉害吗?

我一口咬定:“我不懂什么叫‘同性恋’,我也没见赵来子有什么出格的行为。”

“好啦,没情况就好。”副教导员小心地收起了那两封信,“注意,谈话到此为止,别扩散。”

走出他的办公室,见他的通讯员已经把来子也叫来了。我极紧张,我只得用眼楮示意他,我什么也没说,他的嘴巴也要严点。

只是一会儿,来子愁容满面地回来了。

“说了什么?”我忐忑又迫切地问。

“没什么,让我写一份强烈要求下连当战士,到火线去接受组织考验的申请书。”

“就因为┅┅?”

“别说了,难得糊涂。”

“我也写!”

“少跟着起哄吧,你又不是和我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没那个必要。”

┅┅

但是,我还是背着他写了,递交了。

当我俩被双双批准下到同一连队,来子才知道底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你是傻实了心窍不是?你┅┅你这不是等于说┅┅说咱俩有┅┅有那回事吗┅┅”

我恍然惊悟,而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坐在送我们去连队的汽车上,远远听得隆隆的炮击声,作了伪装的卡车车厢里,只有我和来子,我们的心也随卡车剧烈颠簸着,不知此一去命运如何。沉默中,我们两个的手又攥到了一起,我们就势拥抱着,吻着┅┅我们很快被派来驻守这个前沿观察哨,来子是排级,是我的上司。连长的理由极充分,说是哨所关系重大,负有国防与外交的双重责任,需要得力的人才云云。

其实,从上边下到连队还带点级别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意派往基层“镀金”

,很快会寻机提拔到比原先更实际的高职位上。这种人下到连队,上面多有特地的关照。另一种,就是犯了什么莫明其妙的错误,这种惩罚,比正式给处分能使档案中不留污点,但也把犯错误的印象比档案上的黑字白纸还厉害地传播到人们的脑海,而且,远不如档案中记载的错误事明确,结论清楚。这种惩罚,永远会让人们感觉你是犯过错误,而你若追究,自己就觉得“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任何人都可以教诲你“多做自我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革命战士,只要是做革命工作,都应该当成组织的信任和考验。”

我和来子已被信任地在这洞里考验了三个月。

“来子,再蹲三个月,我怕要蹲废了。”

我对来子说,不无酸楚。

“听命令吧。”来子也不无酸楚。

刚进洞,两人更近距离而且无时无刻不厮守相对,来子喟叹:“咱俩不想同性恋也得同性恋了,同命相恋。”

我俩又开始了已中止一段时间的相拥相吻。

一次,他暗中气喘嘘嘘地说:“肖,你若是真不讨厌和男人,那┅┅我想让你来真格的。”

我知道他要什么,就说:“不好!”

“肖,”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总寻思,是我害了你。因为┅┅我也说不清,我┅┅早就特别想┅┅想和男的┅┅你┅┅你偏遇上了我。你要是真也┅┅认了,到了这地步,你只要愿意,我┅┅我俩也不枉受这一遭┅┅”

我答应了,从心里答应了,因为,我没觉出什么不快,反而,当我觉得真正拥有了来子的一切,觉得一条漂亮的活生生的同性生命属于我时,那充实愉悦使我陶醉得忘乎所以。

来子自此反而恢复些他的活泼。

神圣的职责就被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的偷情和漫无头绪的枯燥交织着。

那两个越南兵不知在怎么打发日子。

总听见“腔子”像没牙的老太婆样呜噜呜噜唱一只老调,“嘟噜”毫无动静。

“‘嘟噜’是不是哑巴?”我问来子。

“可怜啊,他顶多只有十五岁。”

“‘腔子’准他妈是个酒色之徒。”我说。

“喝酒有可能,好色┅┅没条件。”来子郑重地思索过又郑重地下了结论。

“差不多他和‘嘟噜’也搞‘同性恋’呢。”

“你呀,有我一个就足够了,管什么人家。”听来子的口气,倒好象他早就知道那两个越南兵如何似的。

来子爱逗,爱开玩笑,但也爱认真。

每天的每次例行公事的巡逻之前,他也总要拾掇得头上脚下一丝不苟。一次,在沟底走热了,我把领扣衣扣解开,他还狠狠瞪我一眼,低喝:“系上!”┅┅为他的烂裆,我多次建议他贴身甭穿短裤,好得风,他根本不听┅┅来子好个头、好身板、好脸膛、好眉眼,端了崭新的快枪戳在那儿,胜过画家雕塑家装扮出的解放军叔叔。

蹲洞、串山沟,这满世界就只有来子成为我赏悦的一道风景,也似乎只有他配做我百赏不厌的一道风景。这是缘份,也是命,我想。

只被告之中越的关系日益紧张,连队每天练兵紧张得近于疯狂,我们这里(还有对面那两个小老越)却依如一架旧钟,只是一个使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我快寂寞疯了!”我冲山谷大喊。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来子却极冷静。

“是啊!咱俩还能说话解闷,那‘腔子’和‘嘟噜’就够呛,两人有嘛话可说呢。”

“你呀,”来子苦笑了,“看《三国》掉眼泪┅┅”

“操你小老越吮瘪带响儿的妈!”

我扭头冲崖下狠骂,沟里响成一片。

“别无事生非了┅┅”

来子说,他痴痴看向洞外莫测的昏暗。

连续阴天,来子的烂裆犯得更厉害,钻心的痒巾了又刺骨的痛,几包“六一散”敷上,满裆成了稀泥塘,走路哈叭着两腿。巡逻时,挺胸甩臂气宇轩昂,回洞,赶紧脱裤拿柴药水、棉团抹,边抹边呼溜呼溜吸气┅┅“来子,再巡逻时我一个人就行,你甭去了,来子!”我见了,实在好心疼。

“那怎么行,万一有什么情况呢。”

“能有什么情况,有啥事我也能应付。”

“我不放心┅┅肖,我只盼着,能亲眼见到打完仗,你全身全尾地回去┅┅”

“天下青山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胡说!”来子竟动气地低吼了,“你要做英雄豪杰,等我离开或我先┅┅完了,你再做,我管不着。我有一口气,也要看着你回去!”他见我木呆着,放缓了口气,“其实,我不爱听你这晦气话,别扭。”

“我懂,来子。”我不再张牙舞爪。

我懂他的心。他总认为是他带坏了我,连累我也受这惩罚。但我不这样认为,用上学时政治课上老师讲的哲学道理说,这是偶然中的必然,假若我没遇到来子或来子没遇到我,假若不是由我被派来为他帮忙而又同住一室,又会怎样?而且,我觉得营副教导员也不是故意惩罚我们,他是因循一种惯例,他已经调到省城的军区司令部做什么参谋去了,他的岳父是北京一个够地位的高官,他的心思放在走门路调离这大战一触即发的前线,他不至于对我们两个小人物这查无实据的“问题”耿耿于怀,他甚至也根本不相信我们会毁坏能把蒋介石赶下海,把美帝赶回朝鲜三八线的武装长城。我真不希望来子总为此自责自罪,从结识他到现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走到什么地步,也不会把责任归罪于他。

我告诉他,他的多虑反而引我难过。

“你别总说那晦气话就行,我听了,心里像块豆腐样发软,烦。”他说,极正经。

“我懂。”我吻了他,“我懂啊,来子!”

我怎么能不懂呢?

(三)

和来子突破这“游戏”界限以前,我不只和他,也向一些要好的不要好的战友,有意无意地重复着在上学期间的吹牛,总说是爱过我的女孩有若干,吹嘘那男女间的情事对我已不神秘,已不陌生┅┅

我自己,甚至听到的人也知道,这不过是男孩中常见的吹牛,只是吹牛而已。

只被父母爱,是没长大的象征。

长大了,就该被别人爱,就敢去爱别人,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

一个没人爱的人,就是没长大。就注定被人象看待一个小孩子样轻视。

其实,从读初中开始,同学间就充斥着这样真真假假的吹牛了。

伴随着这种吹牛,同学间也充斥着另外一种窃窃的品评。

两个要好的同伴走着聊着,一个会对一个突然说:“昨晚,我又‘流油’了。

”那神情是极为得意,极为嚣张的。

男同学开始品评哪个女孩子漂亮,虽然自己也憧憬着,但朦胧中总是有一个标准,下意识地把这个漂亮女孩“分配”给自己认为也是漂亮的男同学。于是,“谣言”也开始滋生。

被这“谣言”袭中的,并不恼,是故作嗔态半推半就的否认--其实,心里是乐得接受,乐得成为事实的。

总围着女孩去追逐的男孩会被同伴看不起,那些被女孩议论着讨好着的男孩又会被同伴嫉妒地羡慕。

那些极没有光采从不被女孩注目的男孩也不甘寂寞,总爱选中机会作出神秘的忧郁状在同伴中散布“谁谁对我有意思,怎么办呀!”

但又常常换来同伴们背后的攻讦--

“他呀,长得象个马铃薯,吹呗!”

“他那‘玩艺儿’像颗花生米┅┅”

“他还没长毛呢┅┅”

┅┅

爱与被爱,是从对自己对别人对异性对同性的漂亮有了朦胧的界定开始的。

于是,校园中就充斥了一些自恃俊美而象还没被阉割也还没被驯化的儿马蛋子那样高傲无状的小男生。他们总是大模大样地横冲直闯,盘旋在运动场上,显示他们的健美,对任何事都咋咋唬唬地横加评论,总爱怒张着自己凶强侠气的正义感,总爱表现出愤世嫉俗的不凡,他们烦透了家长和老师对他们的千篇一律的喜欢和爱,他们厌烦这种形同恩赐的爱,他们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得到格外的爱,对他们没有婆婆妈妈管束和要求的那种爱,为了得到,他们总是悄悄“管束”自己,头发不再乱篷篷,身上也不再污浊得一塌糊涂,指甲缝也没了黑垢┅┅漂亮的感觉使他们忘乎所以。

我就有点这种脾气,但我不漂亮,细长的小眼楮,也没有人家那种足以显示聪慧的宽额头。我只是长得高大,长得白净,我最推崇的人体审美标准就是“一白遮百丑”。

我只沾泄了这点脾气,就使我在学校里不是个功课和操行最好,最听老师话的那类学生。我是篮球场上的骁将,而且,最积极于画画,但我没想过要当大画家,也就从不真正去拜师下功夫,我只满足于在班里,为学校,画壁报,布置会场时众目睽睽下的眩耀。(想一想,女孩子们看见一个身材挺拔匀称,白白净净的男孩在潇洒地把色彩随意拼凑成图形,那眼色中该有多么让人心神荡漾的神秘啊┅┅)漂亮的感觉使每个从来都马马虎虎的男孩变得敏感而嫉妒,从而在嫉妒中也悄悄羡慕和喜爱足称漂亮和更漂亮的同性伙伴,不漂亮的男孩往往是缺乏同伴的拥戴的,而那些帅哥周围,却也总簇拥着他的追随者。

尽管是宏祥做为“第一个”引我去做那种游戏,我其实并不喜欢他。宏祥足有一米八高,干瘦干瘦,长了一张老鼠样的脸,只是他的手很白很滑腻,他在上课时把手伸进我裤腰里随意到处抚弄的时候,那种紧张而又神秘的感觉是被一双这样的手在操纵,才不至于让我感到讨厌。

而在那时候,我却总想到班里的夏季。他真正是称得起漂亮,他几乎成为全校女同学背后言论的核心人物,而且几乎成为全校男同学暗中嫉妒的中心目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夏季玩得一手好双杠,而且是学校在节日办文艺演出时最受欢迎的独唱演员。其实,他的嗓子实在难以恭维,有着男孩子变嗓时那样忽尖忽闷的一副公鸭腔,唱起歌来荒板走调的。但女同学们却还是为他这难听的歌声热烈鼓掌,由一个人调动着齐声喊:“夏季,来一个,夏季,来一个┅┅”

很有些男同学因此酸溜溜。

我也嫉妒,怎么让他长有那样一双又大又亮凹在突起的宽额头下的眼楮,而且让他长有一双那样的几乎连在一起的宽重的浓眉,让他长了那样一副凸现着肌肉力度的宽肩膀和胸膛?我会为自己塌塌的胸膛暗自悲哀,为自己细长的小眼楮悲哀,┅┅尤其是游泳时,夏季似乎很珍惜这足以眩耀自己的漂亮的机会,他只一次次跳水,这可以显示他的胆量他的身体,而不至于把自己的漂亮藏在水下。我盯了穿着紧绷绷三角裤的夏季,看他那凹凸得优美的屁股,看他小腹下三角裤制造的,感觉是别的男同学不能相比的那浑然如一口铜钟般似乎在嗡嗡作响的突起,┅┅我心里在滋生一种焦灼和遗憾,我特别想和他进行那种游戏,我特别想知道一个这样漂亮的形体中还蕴藏着怎样的漂亮。这焦灼和遗憾几乎持续到毕业,大家分手。

和来子一见面,我这焦灼和遗憾又被点燃了,但极其朦胧--或许,这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这种并没有明确的认定,也就使它虽然无时无刻存在着,却总是似云雾缠绕;或许,是来子使自己随和到毫不特殊,没有那种不可一世的眩耀。其实,来子很漂亮,虽然没有夏季那种厚重,来子更敏捷玲珑,他爱逗,大家也爱和他逗,追他闹他,这时,他笑着左躲右闪--我说过--他更象一头腾跃的小梅花鹿。

终于,在那个我和他发生初吻的晚上,他一下子使我明确了自己的那种认定--为什么我听到派我给他作助手时那样喜出望外,几乎是刚出营部就小跑着去找他报到,并迫不及待地当天就搬进了他的宿舍;为什么我在工作中会那么小心翼翼地顺从他,讨好他,而放弃了我曾经很引以为自豪的那种高傲┅┅可以说,我不听他劝阻也打了要求下连队参战的报告,仍是这种冲动的驱使。

可是,我也有些恨他。

他不该写信向那该死的编辑部去问,也不该向我说起那我根本就没想过的什么该死的┅┅“同性恋”。

从听到这三个字,有一种不安向我和他在一起时感到的愉快袭来,而且像毒雾一样蔓延:难道,我们这就是同性恋,可我和来子有谁象人们传说中那样有着不男不女的妖气,有着轻浮放荡的无耻?无论如何,我们属于战友中出色的,我们工作认真,我们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团里表扬,师里表彰,┅┅啊,啊,┅┅而现在,这三个字,┅┅

我甚至已认同了这三个字。我应该坦白,自从认同了这三个字以后,我对来子的漂亮,有了更加疯狂的欲望。有时,我已经会主动突然把他拥住,厚颜无耻地嘻笑:“来子,我得要你了,我忍不住了┅┅”

而这时,肉欲的满足中有种报复的快意:我就是同性恋!能这样得到这个漂亮小伙子,就是同性恋也不冤枉了!来子!我跟你┅┅也就┅┅豁出去这同性恋吧!

来子也变了,除去必要的提醒,他对我曾经有过的“上司”的那种态度荡然无存,他顺从着我,几乎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有时,他端枪监视着洞外,我就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扒,我甚至模仿流氓和女人作爱的口吻,对他脏话连篇甚至强要他应和,┅┅他这时只是沉默,他的表情很痛苦。他认为是他把我勾引坏的,是他把我引到了这前程莫测,生死未卜的地步,他愧悔羞疚,他忍受着痛苦满足我,也忍受着痛苦,盼望我能在肉体和精神上,在生命和人生上,安然无恙地和他分离┅┅他连我这虚张声势不惜死于战地的无聊的话,都以他的愧悔变得如此敏感。

我岂能不懂啊,来子!

“我以后不说这混帐话了,来子,”我抚摸着他,“不只我要平安的回去,你要平安的回去,来子,咱俩┅┅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生死之恋,我爱你,不是你挑逗我,是我愿意,是我从小就爱┅┅是命运把你送给我的┅┅”

“坏小子,别说了,你┅┅你以前就这样和女孩调情吧。”他想开玩笑,但声音哽咽。

天又黑了。

又听见那个三十多岁的老越在凄凉地唱。

战地无声,战地极其宁静。

“趁着还有点亮,我给你上药吧。”我说。

来子的烂裆上了新的特效药,破损处结了硬痂,显出些小伙子的活力。

“赶明儿天要好,我盯着,你索性猫在后边的荆棵子里着实晒半天┅┅”我嘱咐他。

却听得崖下传来那老越的一声大吼,随后听得他没完没了的喊,听得那年岁小的老越在说什么,带着哭腔。

“他又欺负那小孩了,可能打那小孩了。”来子听着,象自言自语。

我们在白天看见过那三十多岁的越南兵不知为什么打那个小兵仔,拼命用穿了美国佬留下的硬头大皮靴踢,用苏联支持的新式步枪的枪托捣,用中国输送的铜头牛皮带抽┅┅

他们的一个吼一个诉在这随夜幕降临而压抑着昏暗的山谷中听来更加真切。

“操你妈的小老越!”我就冲这片莫名的漆黑使尽力气骂了一声。

“别闹了!”来子捅了我一把。

他们的声音竟也停了。当天色完全黑了,才又听见那老兵似乎终生都要唱下去的那歌声。

“我困了,肖,你惊醒些,发现有什么异常,别耽搁,推醒我┅┅”

“睡吧,来子,睡吧。”我侧过身去吻他,我愿意向他表达这样的意思--我说要同性恋,这不在于你愿意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想怎么样也不行,这不关你的事。

来子确实困了,他迎和着我的吻,后来竟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我把他的头放在适宜入睡的位置上才罢手。

“我是真爱你啊,来子!”我在心里说。自从两人都烂裆,只有这接吻是我们爱的方式了。

夜太黑也太静,夜风潮呼呼的,抓一把粘糊糊能攥出水,有什么爬在我的屁股上,一扭一扭写外文,我划拉了一把,净湿┅┅

洞外,仍是那么黑,光秃秃的崖头也睡死在浓黑中,好似挺端庄。

终于听到有什么虫在唧唧叫。

好难熬的夜啊!

我摸索着浓浓喷了些驱虫剂。我摸索着脱下来子的鞋袜,解开他的裤带,为了让他的身体能享受一点这难得的夜风。

我心疼他也恨他这认真--白天,为了显示这中国军人的英姿,他决不肯少穿这全副戎装里外的任何一件;晚上,为了那道战备军令,他还不肯脱下能立刻投入战斗的任何一件衣服。他不满我的总是赤膊赤脚,甚至就光了晒太阳。我看出了他的不满,我知道,若是换了别人,他会换上一副“上司”脸的。我见识过他的“上司”脸,那副小脸极涩,“这不行!背景画得这么马虎,衬托不出战地气氛,不行,重画。”

他的鞋袜湿漉漉,我索性不怕“违纪”,悄悄溜出洞(这可是私自擅离哨位啊),到洞侧的那条小溪边为他洗了。他竟睡得死沉。昨夜,他没推醒我接他轮值,自己顶了一夜,白天,因原来三次的巡逻又增加了一次,他的眼眨也没眨,算来,他是近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可恨的来子,你这认真真是恨得我心疼啊!

我为他洗了鞋袜,又悄悄端了水,洗他那双臭烘烘的脚,他的脚被汗沤得象只裹了层油纸的肿胀的死肉,┅┅我怕惊醒他,极其小心地为他洗着,连声水响都不敢出。他真睡沉了,鼾声低闷,一动不动,我的手触着他的脚,想着他下到连队来蹲这该死的山洞的前后,想着他对我的态度的变化,我心痛得想哭。来子是这样拘谨自己的人吗?那头欢蹦乱跳的小梅花鹿呢?他不该这样成为过早地套上绳套在皮鞭呼啸下被驱赶着去拉一辆重车的没长大的小牛犊啊?而我┅┅更不该成为这绳套皮鞭和重车的一部份啊?┅┅我觉出,我有眼泪在流。

我捧着他的脚,就象在拥抱他,我忍不住用唇用舌去吻他的脚,我想用我的吻告诉他,你不必对我愧疚,我愿意这样,我愿意!我对你的喜欢,甚至过于你对我的喜欢。

他的脚很咸,仍有脚臭,但我吻来却感到实实在在的藉慰,┅┅人们不是说同性恋是一种变态吗?那么,就让我变态吧!如果说我对他的喜欢我对他的心疼以至这命运驱使的相濡以沫是变态,我不想为自己这变态寻求什么该死的解释,一句话足够了--我愿意!

┅┅

(四)

第二天,我见来子巡逻时走一步脸上就痛苦地抽搐一下。

“怎么啦?”我问他。

“这┅┅”他指着裆。

回来洞里,褪下裤子一看,一大块硬痂被磨掉了,露出鲜红的嫩肉。

“这可怎么办?”我感到束手无措。若想不磨,一是就这样暴露着等他长好,我曾因小小的烫伤住进医院,所以知道,这样的创口不宜包扎,在无菌条件下暴露是最好的办法。可是,这能做到吗?二┅┅说是包扎,可包扎起来会捂得更糟糕,这是不言而喻的。

两人一筹莫展。

步话机却“嗡嗡”响了,又是排长的侉调:“喂,赵来子同志,有情况吗?”

“没┅┅没情况。”来子腾不出手,歪身把嘴凑近放在地铺上的步话机说。

我趁他不备,一手抄过步话机就喊:“有情况!”

“咋┅┅咋┅┅咋哩┅┅”排长一听变了侉调。

“赵来子负伤了,鸡巴都烂掉半截了,鸡巴,你身上也长着的物件┅┅”

“你┅┅”来子不顾一切,来抢步话机。

“好,好┅┅”听得出,侉排长咬牙切齿了,“你等着,我命令你等着┅┅”

步话机“嗡嗡”响,显然没关。

“你净惹事!”来子满脸痛苦地埋怨。

我扶他坐好。他双手捧着步话机,嘴角抽搐。我捡起棉团,伏下身为他擦裆。

我几乎不忍下手,在一片黑紫中,十几块豆大的地方透出鲜红,我擦一下,那兜子皮肉就抖动一下。湿漉漉的闷热捂得心里透不过气,我觉得额上身上的汗拼命挣开毛孔往外蹿┅┅我扔掉粘糊糊的棉团换块新的,我将那兜皮肉捧在掌心,注意着棉团不去触及那露出鲜肉的破损处,我轻轻擦去那不知是药糊还是脓血的污物,来子的皮肉在我掌心发颤,颤成一股电流┅┅

“喂,喂,是来子吗?”

步话机又响了,侉排长搬来了指导员。

“是我┅┅”

“来子,小肖在你旁边不?小肖┅┅”

听到喊我,我抬头应了声:“在哩。”

“来子,小肖┅┅说什么呢?大家心里都明镜一般┅┅哦,我刚问了团里卫生队,新来了一批药,有治‘烂裆’特效的,是专给咱前线新研制出来的,管事儿,我已经派人去取,马上给你们送去。小肖最好也勤着上点药,有病治病,没病防病。还有,我还顺便给你们捎了台半导体,┅┅好象,对咱们的广播电台挺麻烦,┅┅胡乱听吧,有声响就行吧,你们说,是吧?┅┅还有,我已安排每天有个人和你们通话,时间不得低于半小时,你们用手表盯着,时间若是不够,我处分他的‘贪污’。喂,昨晚二排就出新鲜事了,那个‘江西屁大个’竟在床上‘画地图’了,┅┅喂,来子,小肖,我说和你们听清了吗?┅┅”

“听┅┅听清了┅┅”来子哽咽了。

“肖,小肖,你听清没有?”

“嗯,知道,指导员┅┅”

“听着,现在,每个当兵的都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们,守到下命令撤离那一刻,我给你俩请功!”

“是!”

“小肖啊,还有什么要求吗?”

来子用含泪的眼看我,把步话机递到我嘴边。我嗫嚅了,半晌,咬牙说:“到时候,让我参加突击队,我要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

┅┅

好半天过去了,来子叹口气,对一直沉闷着的我说:“指导员是个好人,懂得体贴人。”

“嗯,不错。”我答。

又沉默半天,他象自言自语:“指导员还说给咱请功呢。听他的这态度,好象不象┅┅”

“不象什么?”

“不象┅┅知道咱们的事。”

“咱们┅┅什么事?”

“明知故问。”

我突然暴怒了:“我就要问,我偏要听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你┅┅你真是让我恨死了,我向你表白了无数遍的话,你硬是不往心里装,你┅┅你不就是在心里扣死了那三个字吗?恋,我偏他妈恋,我偏他妈恋你,我恋你到老,到死,恋你一辈子,这辈子恋完了,下辈子接着恋,我就要恋得你永世┅┅就这样,嘀嘀咕咕,窝窝囊囊,┅┅”

来子不说话,他的脸色苍白,他开始显得有些惊愕,慢慢又笼罩起一层凄苦,他象一个在危险中对于救助无望的小孩,他的眼楮现出了泪光,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串串垂落,他仍不动,纹丝不动┅┅

看着来子这张由于苍白更象一尊雕象的俊美的脸,看着他的悲戚和眼泪,我的怒气像被狂风刮着的云缕,一下子飘逝得很远,很远┅┅“别往心里去,我又欺负你了。┅┅来,躺下,让小弟我给你上药,┅┅”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也想哭,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让这两人世界再加重这让人心碎的难受了,我强作笑颜,“来子,我信缘份,连你大我几岁,做我老大哥总得让着我,也是缘份。躺下呀,再不听,我可真急了,别怨我再犯混啊,┅┅”

来子顺从地躺下了。

“别动!让我为你脱裤,谁让我┅┅我是真象两口子一样爱上你了呢,┅┅”

来子哽咽着开了口:“肖,你别哄我了,我懂得你的心,┅┅我真想,你狠狠打我一顿才好。”

“等着吧,有一天┅┅我见你和别人相好了,烦我了,怨我了,我掂量着能忍心对你下手了,我┅┅我不只是打你,我杀了你!”

┅┅

(五)

山谷里沉寂依旧,我和来子相守依旧。

使我快慰的是,来子开始恢复了活泼。

他见我脱光了晒太阳,就叫:“要不总阴天呢,天狗晾蛋了。”

他要叫醒我,就用指头来捅我的屁股,怪叫着:“捅进去了,还假装打呼噜呀!”

他对我的称呼也开始混乱,“坏小子”、“孙大圣”(寓意我有根金箍棒一样的那东西)、“阿弟”、“浪里白条”、“阿乖乖”┅┅我当然不示弱,叫他“排座”(座,寓意他的屁股)、“头儿”、“赵哥”、“照你来一股子”,以至叫他:“俊老婆。”他就笑着闹:“以后,我就叫你‘小女婿’┅┅”

笑着,闹着,战争局势在急剧升级。

指导员在步话机里通知我们,现在的形势已经不仅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尖锐阶段。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对越方的监视不可有丝毫松懈,对越方的任何挑衅行为都不必忍让,随时向他报告。而且,他毫无犹豫地告诉我们,一旦情况有变,来子和我都可以扔下任何东西(最好是毁掉),携带武器自行迅速撤离,他让通讯员送来一张属于“绝密”级的撤离路线图,以防误触密布的地雷。这条没埋雷的信道,是专为我和来子留下的。

随这张路线图送来的,还有两条据说是特供中南海的“中华”香烟。

来子摆出我久违的“上司”脸下达命令--这烟只能在巡逻时抽。

“遵命,排座。”我反而为见到他的“上司”脸莫明其妙地欣慰。

战局紧张,这山谷里的一切却没改变。

每天仍是例行公事地巡逻。

那天,巡逻到狭窄的沟口,我们和那两个老越就倚在相距不过十米的石壁上休息。

来子掏出“中华”,烟盒就在阳光下现出那么一片灿烂的鲜红┅┅两个老越也在他们那边的石壁倚了。

“腔子”也摸烟叼在嘴上(“嘟噜”恐怕不会吸烟,因为从未见他抽过烟),然后就浑身上下乱翻┅┅显然他没带火柴。

我瞥了他一眼,就掏出我那电子打火机,在手心一掂,掂出道夺目的金光,手腕一翻,喀嚓打着,为来子和自己把烟点燃,极惬意地深吸一口┅┅“腔子”眼楮一亮,撂下枪起身朝我们移动了脚步┅┅我向来子眨眨眼,微微一笑,把打火机喀嚓喀嚓连打十几下,通红的火苗儿好不鲜活┅┅“腔子”的两眼都发蓝了,“嘟噜”却要拦他,只见他把“嘟噜”一搡,几乎朝我们扑来,却又猛地停住┅┅

“喂,当兵的,点个火┅┅”

“腔子”意外流利地说了中国语。

“嘟噜”紧跟他身后,圆脸涨成个西红柿,红中透青,两手紧紧把着枪┅┅我和来子一愣,互相使了个眼色。

我就漫不经心走近“腔子”,举着打火机朝他伸直了骼膊┅┅“腔子”嘿嘿干笑一声,要接,我没给,而是喀嚓把火打着,他又尴尬地笑,叼烟低头凑过时,我缩回了骼膊┅┅

“腔子”没了笑意,满面恼怒。

我却拿出“中华”,连打火机一并递他。

“腔子”一见,立刻转怒为喜,说着“谢谢”,伸手就要接。那“嘟噜”却说了句不知什么,伸手挡住了“腔子”的骼膊。

“腔子”把他狠狠一搡,一推帽子,歪头摆出副一百个不在乎的老兵架儿,伸手接过烟,凑近我打着的打火机点燃, 着眼吸了一口。

沟边荆丛中“哗啦”一响,钻出只小松鼠,惊奇地看我们一眼,“吱溜”飞奔过沟,不见了。

“咋样?比你们的烟强多了吧?”我问。

“这烟,我抽过。”他有点不服气,但还是掏出烟盒--他们那种常见的大绿包--把未点的那支烟精心装了回去。

来子嘿嘿笑。他是没胆量也不愿意做这种“小淘气”的。我在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他的默许使我决计再继续这难得的“娱乐”。

“你这烟,我抽过。”“腔子”仍不服气地重复。

“当然,”我一眼看到他脚上的大头翻毛皮靴和“嘟噜”脚上的“解放鞋”,我指划着又说,“当然,你们见过世面,你脚上这双鞋,老美的,没错。他穿的那双鞋是我们给的┅你们仓库里准还有法国货。你们准还得了老俄的什么玩艺儿?”

“腔子”狠狠瞪我,迸出一句:“我们越南人┅┅能打仗┅┅”

“哈,”我也故意歪头抖着一条腿作出兵痞状,“瞧你,一颗炮弹飞过来,炸不到你,也把你这副骨头架子震散了。瞧他┅┅刚不吃奶吧,那玩艺儿┅┅你明白吧,怕还没长毛呢,┅┅”

来子笑出了声。

“腔子”精瘦腊黄的脸涨红了,他斜起眼瞪我,一口紧一口吸烟。

“嘟噜”满脸惊骇,滚圆的鼻子尖顶着一层细密的滚圆的汗珠。

“腔子”终于把烟吸完,突然把烟头一扔,摘下帽子也一扔,捋起袖子瞪眼问我:“咱摔跤!”

我看一眼来子,他冲我挤眼。

“摔就摔!”我说着,就要摘下身上的枪。

旁边,“嘟噜”却一步冲过,横在我和“腔子”中间,最可恨的是,他的枪不再横在胸前,而是平端着直对着我,“腔子”又去推他,却没推动,他沙哑着向“腔子”喊了句什么,枪端得更平┅┅

“算了,算了┅┅”来子笑咪咪走过,拉住了跃跃欲试的我,冲“腔子”伸出小姆指摇摇,笑着冲紧张万状的“嘟噜”一瞥,他对“腔子”说:“算了,你看你这个搭档,连开玩笑都不懂,他任屁不懂!”

“对,不摔了,”我也就势为自己找到了台阶,“他任屁不懂!”

“腔子”恼火得呼呼喘气。“嘟噜”却仍朝我们平端着枪,指头紧扣着板机,端立不动。

“腔子”捡起帽子,啪啪在腿上抽打,拎起枪大步就往他们的哨所走去,┅┅走出几步,怒冲冲向还站在那里有些惊慌的“嘟噜”大喊了一句,是喊“嘟噜”随他回去,也不排除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什么,┅┅

于是,我就和来子又倚在石壁上,点起烟,轻松悠闲地哼┅┅“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阿哥心忧愁┅┅”

这晚上,只听他两个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地吵了半夜,想来“腔子”很为白天没能够和我摔上一跤,心里极觉得别扭。

我和来子,却觉得少有的惬意。我说:“来哥,那俩口子可不如咱,他们怕是说要‘打离婚’了,他们是‘捆绑夫妻’,┅┅”

来子说:“你就坏吧!非得让烂裆烂掉你这邪性劲头,你就老实了。”

可能,“嘟噜”让“腔子”骂惨了,一连几日,巡逻时疲疲沓沓随在“腔子”

旁边,连正眼儿也不敢瞅我们。

“腔子”挺来神儿,不知从哪儿也弄来个打火机,也是电子的,走到沟口就掏出喀吧喀吧打个没完,极为得意。

“‘腔子’是在向咱们示威。”我说。

“哼,他也是闲得难受。”来子说。

于是,巡逻时,我故意高抬腿猛甩臂,脚底下喀喀响,带起一阵风,瞅空朝“腔子”伸出小姆指晃晃,用脚在地下划个圈儿,吐口唾沫,用脚尖一点┅┅“腔子”和“嘟噜”莫明其妙。

“真有你的,连穿开裆裤小孩玩的‘哑巴禅’都想起来了,你尽是绝活儿┅”

“他们懂吗?”

“谁知道!”

┅┅

(六)

巡逻依旧。

但大战的空气越来越浓,从电台中听到,中国政府对越南的军事挑衅行为的严正抗议每天几乎少有空白,而且措词越来越尖锐。

指导员也正式通知我们,把不该留下的东西尽量毁掉,轻装简备,只要听到我方开炮,随时都可以撤离┅┅

我和来子都清楚,这个哨位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为能就要结束这枯燥的厮守有些高兴,也为撤回后必定会离开,而且前途难卜感到黯然。我们都避开谈论撤回以后会怎样,烂裆只把相偎相拥留给我们作亲热的方式,这一刻,我们的话明显少了,任何的话只是多余,我们只想互相多接受一点对方的喘息和心跳,用这像苟延的喘息,互相传递不舍的感情,传递茫然的祝福和企盼,┅┅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竟因为那一种鄙琐的庄严,一种缈小的崇高,一种卑贱的自尊,一种无奈的强胜而把我们逼到了撤离的那一刻。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这天,我们俩刚下崖头,忽见“腔子”吱溜钻出他们的“棺材盖”,手里举个水壶踉踉跄跄朝我们奔来,“嘟噜”紧随他,慌张失措。

我俩急忙拦去,扑面一股酒气。

“腔子”被“嘟噜”拽个趑趄,站住了。他的瘦脸通红,脖子通红,举起那水壶冲我们喊:“中国兵,喝好酒,我们的┅喝完,咱摔跤,越南人,中国人┅┅”

来子用眼色制止我和他对峙。

我就冲“腔子”笑着说:“等你醒酒了再说吧,你喝成这样,就是我胜了,也象是欺负你。”

“腔子”用死鬼样的眼色瞪我,他把水壶凑到鼻尖下闻闻,又直瞪瞪朝我递过:“喝!当兵的,喝┅┅”

我没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腔子”嘿嘿笑了,越笑越紧笑出了眼泪,他笑着,佝偻了腰,又咕咚喝了一口,他喝呛了,撕心裂肺好顿咳杖,鼻涕眼泪,他抹了一把甩了,身子一晃,“嘟噜”要扶他,被他拼命搡开,又晃着水壶朝我和来子凑近。

“嘟噜”的脸在阳光下发白。

“当兵的┅┅打仗,喝酒才是当兵的┅┅喝酒┅┅喝,当兵的┅┅”

他叫着,把衣服一把拽开,露出洗衣板样道道骨头的胸脯,他又笑了,笑得凄惶笑得鄙夷,笑得寒气森人┅┅

“当兵的,酒都不敢喝,还打仗?喝吧,酒┅┅酒里没毒┅┅喝,喝呀┅┅”

“腔子”伸水壶的手在抖,他越凑越近,笑着,嘴在咧,却有大颗的泪珠涌出┅┅“都是当兵的,打仗,喝┅┅”

他含混的声音无端带着哭腔儿。

我心里也在莫名地打战。我看来子,他 着眼咬紧嘴唇肃穆地看着那水壶。

“喝┅┅”

看着“腔子”手里的水壶,我觉它在无限膨胀,那死寂的黑绿色几乎浓雾一样挡住了眼前的一切塞满了这狭窄的山沟,一种同为小人物的卑贱感挤得我耳朵嗡嗡响象有人捏紧了我的脖子使我喘不上气┅┅

我又看了眼来子,他并不看我。我狠喘一口,朝水壶伸去手┅┅“腔子”乐了,无声,但看出是真乐。

突然,“嘟噜”一步跃过,用枪猛地挑开水壶,水壶从“腔子”手里挑飞,一道暗绿的弧形,无声地落到沟底沙地上,眼前一片纷飞的晶莹,壶口流出道小溪,泊泊几声,小溪断流,干涸了,满沟酒气┅┅

我早一步退到来子身边,不知来子怎么想的,竟伸手扶了我一把,好象我喝了酒喝多了就要醉倒┅┅倒是“腔子”,只这么一愣,便嗷地一声长嗥,伸手揪住了“嘟噜”,没听“嘟噜”出声,已被“腔子”拽倒在地,醉了的“腔子”好一把干劲,只见他拽着“嘟噜”的腰带把他提起半人高,狠狠朝地下摔去,几下摔过,他抬脚把“嘟噜”踢得在地下打滚,“嘟噜”架不住他的美式大皮鞋,连声惨叫,“腔子”却不顾一切,夺过“嘟噜”的枪,用枪托劈头盖脑朝他打去┅┅“嘟噜”滚着躲了,这下子,“腔子”气疯了,他血红着眼楮哇哇叫着,竟不顾一切追上,一脚踩在“嘟噜”肚子上,死命要把他踏住。

“嘟噜”哇地哭了!

他的声音是孩子的童音,绝对童音!

我见来子的脸变得煞白,就在“腔子”又疯子般抡起枪朝“嘟噜”砸下之际,他箭一般蹿过,拼命托住了“腔子”手里的枪┅┅

“还不快跑,等他打死你呀,┅┅”

口鼻流血、被打懵的“嘟噜”惊惶失措地爬起身,竟下意识地朝我们这方跑来。

我和来子正全力想制服“腔子”。突然,“哒哒哒”,一陈惊人的枪声震荡了山谷。

是“腔子”在撕掳中扣动了枪机。

枪声震惊了我,也震惊了来子,他把“腔子”一搡推倒在地,拉起我就往后跑。

枪声震惊了“嘟噜”,他冷丁停住脚步,茫然地去摸枪,却忘了枪在“腔子”

手里。

枪声震惊了“腔子”,他不再发疯,一屁股呆呆跌在地下,枪口有缕没散尽的青烟。

当我和来子擦身跑过“嘟噜”的瞬间,不知两边的大山上是哪方迫不及待地开了枪。

枪声呼啸着,在我们的头顶。

跑回洞里,步话机里侉排长喊得正急:“赵来子,有我们掩护,紧急撤离,紧急┅┅”

来子抓着步话机,半晌,才答:“是!”

枪声更密更响,阳光下我们头顶来往奔突着群群飞蝗。

“走吧!”

洞里本无长物。来子揣上了步话机,又拎起了那架半导体。我只觉心里一片空白,我恍惚觉得这“紧急撤离”的命令与每天侉排长询问情况没什么异样。

“走吧!”来子催我。

我俩出了洞,却谁也不想跑,只是一步步走向洞侧荆丛榛棵中的小路。我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阵阵童音的哭声,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眼前一片忽明忽暗的黑绿┅┅

“有人哭!”来子却也停下了脚步。

回头看去,沟底已经沉积起一层二尺多厚的硝烟,天是晌楮的,万里无云,满世界似乎毫无声响,只是对峙的大山半腰还一群群来回跑着成群成团的飞蝗,┅┅呵,沟底,“腔子”还抱着枪木雕泥塑样坐着,旁边,站着重又跑回他身边的“嘟噜”,站得笔直┅┅

他们被沉积着的硝烟层层覆盖。

“是‘嘟噜’哭吧?”来子问我。

我细听,却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我只能摇摇头。(后记)我们撤回连里后,果然就分手了。来子被任命为一个“加强连”的指导员,我则被召回营部,被任命为通讯排长。很快,大战正式爆发,我的来子哥被罪恶的地雷夺去了双腿。

一晃,两年过去,我已复员。

我去看他--他装了假肢,被安排在一家中学作负责后勤工作的副校长。

我不忍心在这里对他再多加描述。

见面是惊喜的,但只是惯常的寒喧。到了他的宿舍,当两人的手重又握到一起时,那熟悉的热盼才又重新点燃。

来子是被授了一个一等功,一个三等功的功臣。现在是个副科级的第五位副校长,独身。

他还不到三十岁。

见他的穿着和宿舍里的简陋,我愤愤不平。

他淡然说:“想想那时满山死着的都是一张张的娃娃脸,我活着,这样,够本了!”

他问我的情况,我告诉他,复员后被分到一个小小的开发区的管委会,挺得意的。

他故作淡然的问:“有女朋友了吧?或者,已经结婚了吧?”

我答:“没有。”

“没结婚?”

“不,没搞恋爱。”

“┅┅”他犹豫着,半晌,说:“该搞了。”

“不,”我终于没有耐性进行这种迂回,“来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他苦笑,小声叹气,“找我干什么,你瞧我这样,还有人样吗?”

“不,我现在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小肖了,┅┅现在,我┅┅挺放纵的,你信吗?你┅┅你会嫌我吗?我现在更懂了,我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一个爱男性的小色鬼,┅┅”

他好半天才低语:“我┅┅算完了,┅┅”

“为什么?”

“还用问吗?肖,半个人,┅┅”

“你┅┅你还是,总对自己自责吗?”

“不。想到和你┅┅我真这么想,这辈子也够本了。只是,我┅┅总想起那‘嘟噜’,比咱┅┅还可怜,┅┅”

“我们不会再去打仗了。”我说。

“是┅┅”来子低下了头,好半天,他的声音哽咽了,“可我┅┅也永远不会再有那种爱和恨的激情了,永远┅┅心如枯井了,┅┅”

我拥住了他,我泪流满面,我要吻他,┅┅

他却躲着,喃喃说:“我配不上你了,┅┅”

“胡说,你胡说,这辈子┅┅真正刻骨铭心爱过的,我只有你,只有你┅┅”

他的身子渐渐瘫软了,他呢喃:“够本了,我这辈子,够本了,┅┅”

两个经历着战争死地的男人,压抑的啜泣无声地纠葛在一起。

我们重回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