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早晨。好多个寒风刺骨的阴霾之后,一个晴朗而温暖的早晨。
我用难得的早起来迎接这个期待已久的好天气。事实上我是被饿醒的,虽然很想继续睡,可是空空如也的胃袋正如火如荼地抗议着。掀开窗帘,发现天色还昏昏暗暗的,应该是五点多吧?可是这个季节的日出应该会晚一些。到底现在是几点?闹钟被老哥借走了,手表放在外套口袋里,音响上的时间一直没有调;房间里能用的计时工具只剩下电脑了。按下电源开关,等待了大约二十秒的开机程序之后,这台昂贵、耗电又不切实际的大时钟告诉我现在是早上五点十一分。
未免早了点,芳邻的欧式自助早餐要七点半才开始。趁这个时间把连载中的笑话敲了两篇出来,在饥饿中打字实在不是很好受的事。好不容易撑到七点二十分,匆匆忙忙扎起头发,披上外套,拿起看了一半的村上春树,出门镇压抗议已久的胃袋。
我非常喜欢芳邻的早餐,九十七块钱可以吃到饱,菜色也不错,可惜我起床的时间通常是他们开始供应午餐的时间。想当然,今天我是他们开店的第一位顾客。我挑了一个等一下可以晒到太阳的位子,走到吧台前,拿了餐包、奶油、培根、热狗、炒蛋等等一大盘粮食。我实在饿昏头了。
“请问,”刚刚准备开动,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声音很好听也很有感情,不象是陌生人说出来的。我抬起头,说话的是一位长头发的女孩,笑得甜甜的。她穿着牛仔裤、白色毛衣和西装外套,应该是男生的西装外套。大概十九二十岁吧?我不确定,对女人的年龄实在没什么概念。
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个顾客,我对着她微笑了一下,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可是睫毛很长。她又笑了,笑得眼睛眯起来一半。
我脑袋里第一个反应就是直销。这种情况我也遇过几次,结果不是直销就是卖百科全书的。可是想想,玩这种游戏的人大概不会早上七点多跑来没什么人的芳邻餐厅找凯子吧?或许竞争激烈,她不得不加班?
“如果你猜得出我的名字,这一餐我请你,可以吗?”她不等我回答,很自动地坐在我对面。
“那我猜猜看┅┅黄韵玲?”看她这么不客气,我也跟她嘻皮笑脸起来。她真的和年轻的黄韵玲有几分神似。
“别闹了啦,。”她笑得更高兴了,好象一时说漏嘴似的把我的名字叫了出来。
我愣住了。她认得我?我想起了电影上经常出现的情节,等一下她会不会拿出我的驾照念∶“,某年某月某日生,身分证字号┅┅”?摸摸口袋,皮夹还在。那么,她是真的认得我了?可是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哇!你吃这么多东西啊?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瘦?”她看了看我面前的餐盘,似乎吓了一跳。我似乎没有必要跟她解释,这是我昨天中午以后的第一餐。
不过她这句话带给我一些暗示∶她应该是我国小或者国中同学,因为我高二以后有一段时间比较胖,体重增加到六十五公斤左右。可是如果说是国小或者国中同学,那至少也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她怎能一眼认出改变不算小的我?
“我去拿菜,你帮我倒咖啡。”老板娘把我们的咖啡杯送来了,她越来越自动,把两个咖啡杯都推到我面前。我的脑袋有些混乱,乖乖地去倒了两杯咖啡,拿了两粒奶精。她吃得很简单,炒蛋、粥、高丽菜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食物。和她比起来,我面前这一堆像山一样高,而我知道等一下我还会再搬另外一座山回来。
“不够吃可以拿我的。”她看了两个餐盘,自己也觉得好笑。穿了皮衣的我看起来还胖一些,事实上我只有大概五十五公斤,顶多比她重个七、八公斤。可是我面前这座山至少是她那一堆的五倍分量。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戴上眼镜是比较好看一点。”我默默地努力愚公移山,她则努力找出我和以前不同的地方。
“你的马尾巴应该修一下比较好看喔。”我现在确定她是我国小同学。我的眼镜是国中才戴上的。很难令人相信,她竟然能一眼认出八九年未曾见面的我。
假设她是我国小五六年级的同学吧,当时班上女生大概有快三十个,我把想得起来的脸孔一个一个和她对照,但是始终找不出一个交集。当然她很有可能是其他班的,国小时代我在学校还算出名,大部份学生都知道有我这一个人。
“我放弃了,”我说,这实在是个难题,“公布谜底啦!”
“我-不-要。”她露出顽皮的笑容。这时老板娘把我们的帐单放在桌上。
她显然误以为我们是一起吃饭的,把两份早餐写在同一张的帐单上面。“这样好了,”她也发现我们必须一起付帐的事实,“如果在我吃完饭之前你能想出我是谁,这一顿我请你。如果猜不出来,你请我,就这样啦!”
她根本没有给我反对的机会。不过她倒是很仁慈地慢慢吃她的早餐。我试着套她的话,希望能多得到些线索,可是她口风蛮紧的,套不出什么。看来这一滩我赔定了。她虽然吃得慢,可是她那一点点食物一下子就没了。她又倒了一杯咖啡,拿着小汤匙在转转转,顽皮地盯着我的吃相。被别人这样盯着实在不是很自在,所以我虽然没有完全吃饱,但是也没有再拿第二盘食物。
“猜到了吗?”她似乎还没整够我。我有点不耐烦了,把所有记得的女生名字一个一个念出来。
“赖皮!”她不断地摇着头∶“哪有人这样猜的?”
“我管你,这样也是猜啊,”我情急之下不得不耍赖了。“我猜到了吧?说谎的是小猪喔。”
“才没有,你根本弄错方向了。”她似乎很高兴我的奸计没有得逞。“还有别的名字吗?一起念出来吧,记得起这么多女生的名字也不容易。这样好了,你只要念得出一百个国小时候的女生名字,就算我输。”一百个?杀了我,然后敲敲我的头骨,看能不能从声波中读取我的记忆算了。
“我输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似乎也在这里坐得够久了。“公布谜底吧。”
“我-不-要∶->”
“我刚才一定已经猜中了,你赖皮。”
“才没有呢!就是不要告诉你。”
“好,今天算我输,不过我要翻本,”不知道为什么,嘴巴不听指挥。“下次我一定会猜中,你不可以耍赖。”
“没问题,奉陪。”她越来越得意。“今天到此为止,我们明天继续。”
“你要去哪里?”出了餐厅,我问。这个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我或许应该载她一段。
“你猜啊。”她跨上餐厅门口的一台脚踏车。长发随风飘逸着,打到了我的脸。
“啊!好痛!”
“活该。”她又顽皮地把头一甩,我这次有防备,躲过了这一击,“下次不要站在长头发的女生后面。”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望着她的发梢逐渐远去,我突然想到什么。她听到了,停下车回头看着我。
“你┅┅你┅┅你┅┅”我跑了几步追上她,但是心中的话却又一直说不出来。
“什么事情啦?本姑娘赶时间,快说!”
“你┅┅你怎么保养头发的?我的头发老是打结。”反正今天这一摊已经输掉了,干脆明天赚一摊回来吧,你跑不掉了,彩虹。
“下次再教你。”她还是带着那种顽皮的笑容。看来我真的被她吃定了。以后我真的得每天一大早起床了吗?真是酷刑。
谁能告诉我,这顿两百块的早餐值得吗?
她喜欢别人叫她雨弓,虽然她叫彩虹。
“彩虹很好看,也很好听,可是太好看,也太好听了,”问她为什么,她这样回答。“简单说,就是俗气。”
我不太好意思告诉她我对这两个字的联想,有点像琼瑶笔下的名字,不过雨弓倒是很喜欢她这个自己取的笔名、艺名外带花名。每当认识新朋友,她总是爽快地说∶“嗨,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偶尔有联想能力不错的人会想到彩虹这两个字,但在她若有似无的坚持下,久而久之,大家都只记得她叫雨弓,而忘了另一个名叫彩虹的女孩。
我不知道雨弓美不美,不过她的长发倒是没话说地漂亮,绝对够资格拍洗发精广告。及腰的直发又黑又亮地从耳边垂下,无论男女,人人看了都不免有股伸手轻抚的冲动。或许大家在看到雨弓时,都只注意她的长发,却忽略了她的容貌吧,等到大家开始注意她的容貌时,却又发现不知何时,雨弓的容颜已经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根本没有什么美丑的分别了。雨弓倒是不介意别人抚摸,甚至把玩她的秀发;事实上,她总是轻轻甩着长发,勾引别人欲求不满的手指。她的开朗往往会吓到一些新认识的,还不敢伸手碰她头发的朋友。有时,你会发现你的吸管上多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牙印,甚至杯缘沾上了一点淡淡的口红,那铁定是雨弓的杰作。我看到的雨弓,总是跨着半走半跳的轻快脚步,挂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笑容,让人不得不收起心中的万种阴霾,将早已湿透、冰透的快乐挂出来让热力四射的她晒一晒。
似乎没有人知道雨弓的过去,她从不提及,大家所知道的也仅止于认识她以后发生的故事。偶尔有人提及这些话题,她总是能举重似轻地轻轻带过,却又变得有些安静,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她的过去也逐渐和她的本名一同埋藏在朋友们的默契之间。
雨弓就象村上笔下的一个女孩,一个拥有美丽双耳的女孩。真正的雨弓被美丽的秀发给掩盖住了,只有当雨弓自己愿意时,她才会揭起那幅美丽的面纱,露出完全的她。或许,这时的她会说∶“叫我彩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碰面时,我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叫做彩虹,绑了两根辫子的小女孩。
天知道我怎么会联想到彩虹的。一个国小的学妹,曾经连续三年在科展时合作,每天在实验教室无所不谈地鬼混,也理所当然地被无聊好事的同学们配成一对。当然,现在的她和我记得的她当然是南辕北辙,但或许是她那种独一无二的顽皮表情,勾起我遥远的回忆。
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我正坐在芳邻餐厅的同一个位子上,面前堆了一大盘莫明其妙的各色食物,手上拿着小汤匙无意识地搅拌着令人毫无续杯欲望的廉价咖啡,等待着阳光和彩虹的到来。彩虹比阳光早到些。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进对面的椅子,我似乎听见那张可怜的椅子在哀嚎。就物理学来看,虽然她并不重,但这种速度带来的动能依然是相当可观的;就心理学来看,穿着窄裙还这样肆无忌惮的女人,似乎也不常见。
“彩虹。”我懒得绕圈子。
“聪明,”她也毫不做作,似乎我的反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今天换我请客了。”
“这一顿还真难赚。”会心的一笑,童年时创建的默契正逐渐回复。
“不过,你并没有猜中。”她微笑着站起来,对着我伸出右手,“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
搞不清楚状况的我,糊里糊涂地跟着站起来,轻轻地和她握了手。
“不用紧张,你并没有弄错,”我呆若木鸡的模样大概很好笑,她示意我坐下,然后解释,“你确实想到了我是谁,只是我用的这个代号,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名字,和你记得的不太一样。”
“雨弓┅┅Rainbow┅┅彩虹?”稍微回复了一点思考能力后,我提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关连。
“果然够聪明。”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但似乎没有进一步解释的念头。
不喜欢主动发问的我,夹了一根热狗塞进嘴巴,藉机整理一下脑袋,虽然实在没有什么资料可以整理。就这样,我认识了雨弓。
象雨弓这样的女孩,当然不会没人追,后来就我旁敲侧击得知,常和她在一起的那群朋友中,至少有两三个曾经追过她,但都遭到婉拒。奇怪的是,情侣做不成,但大家还是很好的朋友。或许情侣和朋友看似不相冲突,但是通常我们看到的例外多了些。
真正的爱上雨弓,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就在我们见面的那个早晨后,我们一连进行了十一天的早餐会报,也逼得我不得不改掉夜猫子的习性。那时似乎还对雨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纯粹是像遇到了一个熟悉的新朋友,又找回了一个陌生的老朋友。而且与她一起谈天说地很快乐。我们的兴趣似乎没什么交集,她不玩电脑,不看棒球篮球;我对演艺圈兴趣有限,对艺术电影几无接触。
小说大概是我们仅有的共同嗜好,但是我们却很少谈小说。
然而,无论是她说我听,或者我说她听,都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在我眼中,她掰电影的本事比焦屏雄还厉害;而在她眼中,我玩电脑大概比那个SteveJobs还精。当然,如果没有对方的介绍,我固然不知道焦屏雄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Steve Jobs是哪一号人物。
我们似乎找回了那段无所不谈的童年时光,但是仅止于近况和童年,雨弓始终绝口不谈中间的那段日子。她现在读南部的一间大学,寒假回台北在附近一间亲戚的公司打杂(她自称的),但是她的国中呢?高中呢?她总是笑而不答,然后把话题岔开。
一共十二次早餐会报,我付了七次帐,她五次。我们总是会找一些无聊的事情来打赌,赌下一次早餐的帐单。例如阳光几点几分会照到桌上的盐罐?外面那个穿黑色窄裙的女人会不会走进来?我明天以前能不能把手上这部可以砸死人的源式物语看完?
“今天我们来赌一点特别的。”最后一次早餐会报时,她一边玩弄着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以前赌的还不够特别吗?”我想起了前天截稿前夕,早餐会报完毕以后,我回家猛敲了四、五个小时的键盘,还要挑灯夜战光源式那个小白脸的变态桃花史,最后还是输掉了隔天的早餐。
“我明天要回高雄了,这够特别吧。”第一次见到她忧郁的表情。
“那┅┅赌什么?”如果她能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准备份礼物,可惜来不及了。看着她的忧郁,我的心情也不自觉地低落下来。
“赌┅┅你会不会爱上我。”满脸忧郁竟然瞬间一扫而空,露出她注册商标的微笑,我果然又受骗了。
“那你希望我赌哪一边呢?会,还是不会?”当一个人不愿意面对一个尖锐的问题时,这种闪烁其词的对答还蛮常见的。
“这和我无关吧,”我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依然是那幅毫无心机的笑容,“决定权在你,要赢要输都看你,我可亏大了。”
“那我当然赌不会啦。”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唉,真失望。”从她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一点点失望。
“人生在世,能找到一个好朋友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句子,现在可用上了。“如果不知道珍惜,贸然要求更亲密的关系,只怕情侣谈不上,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我看,”一两分钟的沉默后,她说,“我输定了。”
算算,雨弓应该考完试放暑假了。我没有打电话去她家确认,只是睡觉前把音响的定时功能设定到早上七点。能否等到她,我不知道,也觉得不重要,反正就算等不到,早点起床读点书也不错。
这一天,她没有来,但是我知道她明天或后天会来的,这是我们的默契,比任何形式的约定都坚固。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她也没来。到第四天,她来了,依然是开朗的笑容,依然是轻松的步伐。
“你的头发呢?”我们异口同声诧异地问对方。她的及腰长发剪掉了,变成只有垂到肩膀的半长发。我的马尾巴也剪掉了,变成随处可见的普通发型。
“在这里啊。”我们各自指着自己的头发,又是异口同声地笑着回答。一秒钟的沉默后,两个疯子笑成一堆,这种问答也是默契吧。餐厅里还没有其他的客人,否则我们大概早被数十道锐利的目光给刺得体无完肤了。她没有问我剪头发的原因,我也没有问她。我们都知道,如果对方愿意说,是用不着自己发问的;如果对方不愿意说,那么不论用什么手段逼问,也只能得到“天气热了”一类的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短发的她,我突然想起了五个月前的赌约,并且开始思考,我赢了吗?还是输了?应该是赢了吧,这五个月之间,她并没有令我念念不忘,当我偶尔和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一样情欲高涨时,也从未在脑海里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她不过是一个朋友,谈得来的朋友罢了。应该是输了吧,如果她不过是个朋友,为什么我会把和她会面这件事看得这么重要,甚至要一连等了她四天?在我的潜意识当中,她一定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或许从我的观点来看还不尽正确,应该从她的观点来看。她赢了吗?还是输了?
“先生,请问你,”雨弓没让我想这么多,几句毫无意义的闲聊后,她故意收起笑容,严肃地问,“今天这一摊,应该是谁付帐呢?”
“恭禧,你输了。”既然我搞不清楚自己的输赢,那就算她输了吧,谁说赌博一定要有输有赢?或许她输了,我也输了?
“我果然亏大了,人财两失。”雨弓伪装表情的本事又进步了,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惜,我还没赚到你的人。”被她骗习惯了,我也跟着摆出一幅唏嘘不已的表情,当然,我的演技和她是没得比的。
“你难道还不明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喔,雨弓,”这也是默契吧,“我发誓,我会用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发去爱你。”
我们终于忍不住了,于是爆笑版的小双与慕尧一起趴在桌上狂笑。这时店里已经坐了七八桌客人,但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不存在的。
“拖了五个月才揭晓的赌局,自然要赔点特别的。”不知道笑了多久,雨弓抬起头,拨弄着头发,一边喘气一边说。“晚上我请你喝酒吧。”
我答应了,虽然隔天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当然,我没有告诉她。
我根本不记得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几件事。
一年多来,这是我喝得最痛快的一晚,似乎一切的烦恼都不复存在。
我大概对雨弓说了很多,包括该说的以及不该说的,也包括她想听的以及不想听的。
隔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一分。
第一天上班,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老板的脸色当然很难看。
然而,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雨弓似乎是一个人住,家人呢?
我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是谁的呢?衬衫袖子短了点,领口却大了些,长裤的腰围更是宽了大约两寸。为什么会有男人的衣服在雨弓的衣柜里面呢?
早上竟然没有跟雨弓问清楚,实在是急疯了。不过,依照我们的默契,她如果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不必问。
更重要的是,昨天晚上,究竟有没有发生肥皂剧的标准情节?
乱七八糟的。趁着中午吃饭时,我从头回忆了一下这个荒唐的早晨。
在音量吓人的星际大战主题曲中醒来,睡眼朦胧地伸手去抓遥控器,发现床头柜似乎不在原先的位置后,勉为其难地坐起来揉揉眼睛,赫然发现我竟然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盖着一床陌生的棉被。
房间的摆设蛮简单的,书桌、书架、音响、衣柜,墙上挂了一排电影海报,我只认出一张“大地英豪”。雨弓的房间使我想起了从小看到大的肥皂剧,以及“仙剑奇侠传”的剧情,我赶紧揭开棉被。还好,虽然腰带已经松开了,牛仔裤依然穿在身上。
“早,”雨弓惺松的睡脸从我脚边伸出,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她睡在床边的地板上。她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音响,“星际大战当闹钟还不错吧?”
“跟我的习惯差不多┅┅等一下!”脑袋里突然浮现两个字,上班!“现在几点了?”
“九点┅┅二十五分,有事吗?”雨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懒腰,身上穿的是短裤和T恤,我又松了一口气。
“我要上班。”我不太好意思地说,连自己的工作都搞成这样。
“天啊,我看早上请个假吧。”雨弓打了个呵欠。
“可是┅┅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实在有点儿丢脸。
“这是哪里?我要赶快回家换衣服。”
“妈的!昨天不说,”第一次听雨弓用这种口气说话,大概这才是她真正的个性吧,“你回家再出门都不知道几点了。要打领带吗?我帮你找件衣服。”
“不用领带,衬衫和西装裤就可以了。”脑袋似乎还没睡醒,雨弓问一句,我就随口回答一句。“这一套拿去穿吧,我先出去。”雨弓用惊人的速度打开衣柜,找出一套衣服丢给我,三两步跳出房间,甩上房门。
US Polo的丝质衬衫,长裤还不及辨认就已经穿上身了,不过想必也不便宜。
“梳子带去,”雨弓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门外等我,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间套房,而不是一般住家公寓。“你的衣服押在这里,下楼巷口右转一直走,就有你认得的路了。祝你好运”
我逃难似地冲出门,找到干道拦了计程车。上车后才发现我连雨弓家在几楼都忘了数。
第一天上班就加班到七点半,大概是老板给的下马威吧。下班后,找到了昨天停在Pub外的机车,回家把衣服换下包好,送到洗衣店。虽然已经累得半死,但是我知道今天非要去找雨弓不可。或许是去道歉,或许是去谢恩,或许是去请罪,总之非去不可。
本以为找到雨弓家并非难事,谁知道早上走得匆忙,现在看起来巷子里每一栋建筑长得都差不多。绕了十分钟,决定向建商的设计理念投降,找了一台公共电话,按下雨弓的电话号码。
“我是雨弓,有事请留话。”简单的电话留言。
“雨弓,是我啦,如果你在家,拜托接个电话,我迷路了,找不到你家。”
谁知道她在不在家?反正先心战喊话再说。
“┅┅”只有答录机的运转杂音在回应我。
“彩虹,早上的事情┅┅”
“不准叫我彩虹!”雨弓突然接起电话,生气地吼着。我吓了一跳,随口说出她的本名,竟然引起这么大的反应。无论如何,我找到了雨弓的家,原来我已经在她家门前绕了四、五圈而不自知。
说实话,刚刚雨弓的态度差点把我吓死,我开始怀疑,昨天晚上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但是除了雨弓自己,没有人能证实。走上楼梯时,我感觉双脚在颤抖。
“抱歉,睡觉时被吵起来,脾气不太好。”雨弓的招牌微笑暂时消除了我的疑虑。这个千面女郎越来越让我捉摸不清了。
“衣服送去洗衣店了,明天或后天再送过来。”心中虽有千百个问号,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先跟她报告一下例行公事。
“喔,没关系,”雨弓似乎对这些不太在意,“反正我不穿。你的衣服我帮你洗好了,晾着还没干,你明天再来拿吧。”
十秒钟的沉默。例行公事报告完毕,然后呢?
“进来喝杯茶吧,我看你酒还没醒。”雨弓打破了僵局。
“天啊,这是变魔术吗?”本以为这种单身套房里,充其量就是喝喝茶包,顶多有台咖啡机,谁知道雨弓竟然从床铺底下拖出一整套茶具,各种用具一应俱全。
“半年没用了,我先去洗一下。”雨弓把整组茶盘搬进浴室,仔细地冲洗。
“顺便帮我把热水瓶加满。”
我找到了一个泡沫红茶店用的特大号玻璃杯,拿到浴室让雨弓装满水,然后倒进热水瓶。不久后,雨弓捧着茶盘出来了,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板上,聆听着热水将沸未沸的声音,言不及义地聊着。
雨弓喝茶的习惯很特别,她拿出六个茶杯,一泡茶刚好可以倒满六杯,她将六个杯子一一倒满,一杯一杯倒下肚,然后才冲水泡下一泡茶。
“我就算一个人喝,也是用六个杯子。”她解释。
原本我们面前各有三只茶杯,喝到第二泡,雨弓喝得快了些,顺手从我面前抢了一杯过去。又喝了一两泡,我面前只剩下一只茶杯了,我蛮担心最后这只杯子不久后也将回归主人的怀抱。
“这茶叶不好吗?”在‘与狼共舞’的音乐声中,她笑着问。至于背景音乐有没有什么特殊函意,我不知道。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在老妈的熏陶之下,对茶叶多少还有点认识,雨弓的乌龙虽不能和老妈的珍藏相比,但和老妈常喝的也差不多了。雨弓又对我一笑,我知道她的意思,随手拿起她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不敢开口,”她对我面露嘉许地点点头,率先突破僵局,“我也是。”
“那这样好了,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会儿,提出这个危险的交易。雨弓点点头。
“那我先问好了。”雨弓换了一泡茶叶,冲满热水,我知道她在藉机思考。
“谁是小慧?”
看来我昨天醉得很彻底。
“她是一个女孩,”我迟疑了一段时间,决定将封印在内心深处的往事挖一点出来给雨弓做战利品,“世界上最温柔的女孩。”
雨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知道我还得再多说一点。
“我对不起她,可是我已经没有道歉的机会了。”我不愿意说出那个字,只希望雨弓能了解,虽然有点困难。
雨弓怀疑地看着我,我抬头向上看,她疑惑地跟着做,两秒钟后,她将眼光从天花板上拉回来,对着我睁大双眼,我对她点点头,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抱歉,似乎问了不该问的事情。”雨弓轻轻地说,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应她。
“换我发问了。”也许该换个话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雨弓说。“你要问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对吗?”
我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或许我更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吧,可是若让这种气氛再持续下去,我们都会崩溃。
“昨天你喝得烂醉,我很少看过有人喝成这样的。看肥皂剧里面把喝醉的人送回家都那么轻松,自己试一次才知道,真是要命。”雨弓转眼间又变成了原先那个不知忧郁为何的女孩,开朗地笑着。
“翻你的皮夹,发现你证件上竟然有三个不同的地址,谁知道那个是那个,干脆把你拖回我这里来算了,地方虽小,还挤得下两个人。”还好她没有送我回家,否则有三分之二的机率会被家人看到我这幅颓废的样子,那可不是好玩的。
“一路上,你嘴里一直念着一些莫明其妙的东西┅┅”我心中一凛,果然,人一喝醉,连自己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都会一一抖出来。
“好不容易把你拖上三楼,”雨弓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机会,继续述说∶“还好你比较瘦,我还拖得动。”
“本来想把你丢在地板上的,谁知道你一碰到床就跟强力胶一样黏着不放,我只好乖乖睡地板了。床单被套都被你搞得乱七八糟,非洗不可。先生,下次请穿比较容易脱的鞋子。”果然,粉蓝色的床单上还有一个鞋印。
“我自己也喝得差不多,所以换了衣服,把音响定时后就睡觉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上班时间要自己记清楚,别人管不了那么多。”我不好意思地摇头苦笑。
“我还有没有┅┅给你惹什么麻烦?”似乎问得有些唐突,可是我实在不放心。“拜托,这样还不够麻烦吗?”雨弓吐了吐舌头,“你是问你有没有跟肥皂剧的男主角一样是吧?”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冲。
“还好啦,肥皂剧里面每个人喝醉了都会吐得乱七八糟的,你大概体质特殊吧,没有呕吐,不然我真的会坐在地上哭,我最怕别人呕吐了。”雨若无其事地说。
直到现在,得到了雨弓的证实后,我才真正放下心头上那块数百吨重的大石头,虽然还有另一块数千吨重的铅锤吊着,但这颗铅锤可不是容易卸下的。
找了个藉口,逃离了茶香四溢的斗室。看看时间,十点,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可是始终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件US Polo的丝质衬衫。
隔天早上的早餐会报,雨弓没来。在办公室打了两三次电话给她,都是答录机接的电话,我不敢再念“彩虹”这二字真言,不过她似乎真的不在。
老板似乎仁慈了一点,今天六点就下班了。草草解决了晚餐,回家洗澡换衣服看信,又打了一通电话给雨弓,还是不在,今天已经花了五块钱在雨弓的答录机上面,下次要建议她把留言录得有内容一点,我付电话费会甘愿些。
“先生,这是你的东西吗?”到洗衣店领了衣服,转身走向没熄火的机车时老板娘叫住我,递给我一件东西。
梳子,昨天早上雨弓拿给我用的梳子,大概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我对老板娘点头道谢,找了一盏较亮的路灯,仔细端详这件险些被遗忘的小东西。很普通的梳子,扁平的,质料不明,不过不象压克力,棕色带有些许白色细纹。突然想到,这应该不会是雨弓用的,雨弓虽然剪短了头发,但即使以现在的长度,这种又小又扁的梳子用起来应该不甚方便。
在梳子的把手部份摸到一些刻痕,对着光细看,好不容易辨认出那又浅又模糊的字迹。
“虹”
我已经搞不清楚,那颗千吨重的铅锤,究竟是系在我的好奇心上,还是焊在我死不承认的嫉妒心上。调用器急促的蜂鸣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头一看,是雨弓。
我没有回电话,直接到雨弓家去找她。雨弓可能从楼上看到我了,当我上楼时,她正倚着门等我。
“我今天也开始上班了。”雨弓说,身上的衣服显然还是上班穿的套装,还没换。“刚刚回家才听到留言,你不在家,怕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我平常是不喜欢Call别人的。”
“这只调用器不常叫,拜托你没事多Call,这样我才知道机器有没有坏。”
这是实话,知道我调用器号码的人不多,不过通常找我的都没有好事。
“今天早上我睡过头了,没去参加早餐会报,不好意思。”进了门,我们依然靠着床坐在地板上,雨弓一边挑选唱片,一边说。
“害我一个人在那里孤单寂寞地喝闷咖啡,好狠心。”我哀怨地说∶“早知道这些衣服就不带来还你了。”
“呦,这么可怜喔,弟弟乖,姊姊请你喝茶。”雨弓顺手接过那包衣服,连塑胶袋都不拆,直接挂进衣橱里。“啪!”的一声,一件东西掉在地板上,是梳子。雨弓检起梳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随随便便地将梳子往床头柜上一扔。
今天喝的是包种。老妈不喝包种,所以我也不懂包种的好坏,总之喝起来蛮舒服的。在我的坚持下,今天换我掌壶泡茶,老妈多年来的训练终于派上用场。
“下次回家,跟老妈要一点茶叶带来给你。”想到老妈满柜的茶叶,平常我根本不屑一顾,现在茶逢知己,歪脑筋竟然动到老妈那里去了。
“喔,有什么茶?”雨弓抬起头,双眼发亮,一副迫不及待的神色。
“看你要什么,西湖龙井、云南普洱,还是碧螺春,反正你想得到的应该都有。”说实话,那些大陆茶叶我可不敢恭维,一流的茶叶遇上三流的烘焙,简直是糟塌。
“都是匪货喔,”雨弓似乎也对共匪没什么好感∶“大陆人喝的茶和台湾差蛮多的。”
“对啊,”我想起了老妈的名言∶“我们说他们的茶有土味,他们说我们的茶┅┅”
“有糊味!”雨弓顺口接了下去,看来雨弓和老妈在茶叶这方面倒是蛮相配的。
回家前,趁着雨弓收茶具时,我偷看了雨弓的音响设定,定时器设定在早上七点十分,我偷偷把它改到六点半。
“赶快换衣服,等一下我来接你,我们去吃早餐。”隔天早上的六点三十五分,我打电话给雨弓。
“死孩子,原来是你搞的鬼。”她的声音里仍带着睡意。我不给她反对的机会,立刻挂上电话,换衣服出门。
六点五十分,雨弓穿着上班的衣服,在楼下等我,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出门动作这么快的女孩子并不多见。我示意她坐上后座,开始进行我昨晚临时起意的计划。
“你要带我去哪里?”雨弓附在我的耳边问,似乎有点不放心∶“我九点要上班喔,不要跑太远。”
“带你回家。”我说,从后照镜里看到了雨弓的满脸迷罔。
这是一条新辟的道路,翻过了整座山头,也为了这条道路,原本那条曲折的山路以及两旁稀稀落落的平房也随之拆除。这条新开的四线大道刚通车不到一个月,得知这条路通车后,我迫不及待地在这条路上来回绕了十几趟,只为了找到某一间被强制拆除的平房。当然,我没有找到,除非我把路基翻过来,或许能找到一点无法辨识的残骸。童年的回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履带碾过,被砂石掩埋,被呼啸而过的车辆当作垫脚石。
“那是我家。”把车停在路边,我指着路边的一棵行道树说∶“你找得到你家吗?”
雨弓的眼睛红了,在我预料之中。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险些落下眼泪。
“在那个方向吧。”雨弓语带哽咽地说着,用泪眼指着路边的山坡。我尽量不回头看她,人们都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好吧,我们回家去野餐。”我打开坐垫下的置物箱,拿出早上在面包店买的野餐盒,拉着雨弓的手,往雨弓说的方向走。雨弓虽然诧异不已,但她毫不抗拒,默默地擦干泪水,跟着我走向一条隐蔽的小路。
虽然雨弓穿的是平底鞋,但这段布满碎石瓦砾的小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她的窄裙更是碍手碍脚。我看得有些心疼,也不禁为自己的糊涂感到气愤,这条建筑工人工作用的小路对我来说固然不成问题,但穿了套装的雨弓呢?雨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她一边费力地往上走,一边尽力辨识着路边的一切景物。实在很佩服科技的伟大,直到我们走到山坡顶端前,雨弓竟然找不到一草一木能和她的记忆吻合。
“天啊!”当我们满头大汗地走上这条小路的未端时,雨弓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这次她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在不及防备的情况下右耳被她震得有点耳鸣。
雨弓看到的,正是当年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必经的那条山路。虽然因为失修而变得千疮百孔,但是我们一看就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童年。这一段山路并未和新开的道路重叠,所以并未拆除,但是在头尾皆已拆除的情况下,中间这段山路仍遭到废弃而无法使用,只等建商要盖房子时再行拆除。
“公车站牌在这里!”印象中那个演技超群、冷静无比的雨弓不见了,我仿佛又看到了绑了两条辫子、活蹦乱跳的小彩虹∶“以前我们在这里等公车!”
我带着微笑站在一旁看着雨弓发疯,其实我第一次发现这里时,还不是一样激动?只不过是没有人看到罢了。雨弓沿着山路上难以辨认的双黄线,半跑半跳地往上走,想到她的窄裙,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还好雨弓技术似乎不错,动作虽然不好看,跑起来还蛮稳的,我提着野餐盒,跟在她身后。
当然,我知道她要找什么,她的童年早已成为一堆残砖碎瓦,可是如果不让她自己亲眼证实,谁又能让她相信呢?
雨弓站在路边,脸上神情呆滞,两道眼泪不断向下流,一滴一滴的泪珠滴在衣服上,滴在脚边,也滴在我心坎里。
雨弓的家,以及附近的一小片农田,已经被工程废土完全填平。我感觉刻意隐瞒真相的自己,就象是个凶手,活生生地谋杀了开朗活泼的雨弓。
“别哭了,我家也是这样,过去的就算了。”我站在雨弓身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搬出最老套的对白。雨弓缓缓回过身,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想锁住泪水,却又怎样都锁不住。
“肩膀借我。”雨弓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四个字,还没等我答复,一头趴在我的胸口嚎啕大哭。我左手轻轻揽着她的腰,右手抚摸着她略见凌乱的头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恨自己胸肌不够厚,不能让她靠得更舒服点。
“八点了。”我一边担心着自己的白衬衫,一边注意着时间。如果不是我们都要九点到公司,我何尝不愿让雨弓哭个痛快?
“喔。”雨弓又啜泣了一阵子,勉强将头抬起来,拿出面纸擦干泪痕。“该吃早餐了。”
“刚好,我觉得这面包不够咸,加点眼泪正好。”我打开被捏得有点变形的纸盒,取出沙拉面包和罐装咖啡。雨弓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一拳捶在我胸口上。这拳可不轻,我这辈子第二次后悔自己的胸肌不够厚。
“还好没化妆,不然可毁了。”雨弓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等一下进办公室前要先化妆,不然这张脸可见不了人。”
找了两块大石头,和雨弓坐在上面解决这顿五味杂陈的早餐。其实我们都不是很想吃东西,这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下山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送雨弓上班后,拼命飙去公司,虽然路途不远,可是塞车塞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
一直感觉有同事在我背后窃窃私语。直到中午休息前不久,我才发现,雨弓毕竟还是化了一点妆,一个模模糊糊的口红印印在我的领子上。
于是,一整个下午,我一直是同事们揶揄的对象。
下了班,换了衣服,特地回去陪老妈吃晚饭,当然,目标是柜子里一罐一罐的茶叶。
老妈刚吃完晚饭,正在泡茶,花香带着茶香迎面而来,浓得让我有点喘不过气。老妈告诉我,这是朋友刚送来的香片,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半哄半骗地跟老妈要来一小罐这新到的香片,任务达成,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孝。
“我已经准备睡觉了。”到雨弓家门口时,已经九点半,没有电脑、电视的她,在这时间休息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每当我厌倦了电子的世界时,也喜欢随便抽本书,躺在床上静静地翻,直到睡着。
“给你送茶叶来的,”我举起手上的贡品,“听说是昨天才来的,被我这个不孝子一口气挖走半罐。”
“喔,听起来似乎是什么仙种名品,只可惜我这里没有露水山泉之类的可以用,还是自来水将就将就吧。”雨弓笑着把我拉进房间。
“其实这不是茶叶。”我故弄玄虚地说。
“香片嘛!”雨弓带着疑惑的表情打开茶叶罐,“等等,怎么这么香?”
“这是室内芳香剂,不要被骗了,”我笑着说,“泡开来闻一闻就好,不要真的喝下去,会拉肚子。”
“我看这是毒药,”雨弓说,“闻都不能闻,会中毒。”
说归说,雨弓还是取了一撮茶叶,放进壶里、注入热水。这泡茶果然威力惊人,满屋子都是那股浓郁的香气。
“果然,香得离谱。”雨弓啜饮了一小口,赞叹着说。“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茶叶。”
在老妈那里时,就已经有这种感觉,但是想到任何人工香料大概都逃不出老妈的舌头,还是蛮放心的。
“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来问罪的。”第一泡茶很快就喝完了,雨弓转身去加热水时,我慢慢地说。
“是喔,请问,小女子何时又得罪了阁下呢?”雨弓没有回头,似乎早就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件事。
“今天早上你玷污了我的清白。”我一本正经地说。
“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一件衬衫罢了。”雨弓笑盈盈地转身坐下。
“原来你是故意的,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我摇头叹气。
“喂,搞清楚,人家可还是纯真可爱的少女,什么妇人不妇人的,”雨弓撒起娇还真是有点三八,“而且人家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好意思告诉你而已嘛。”
天底下如果还有你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大概只有衣柜里的秘密吧。我在心里暗自呐喊着,尽力保持表情的镇定。
“你现在觉得这泡茶怎样?”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又冲了两次水以后,雨弓问。
“淡多了,该换茶叶了。”我随口说。
“好象没有刚开始那么香了,是不是?”我感觉得出雨弓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再好的茶叶也一样,冲久了,味道自然变淡了。”雨弓收起了笑容,慢慢地说,我盯着她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香味依旧,我们闻习惯了,也不再觉得它有多香了。”
“或许你刚喝到这泡香片,会觉得它很香,让你根本不想去碰其他的茶,但是时间久了以后,”雨弓的话,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头上,“明明这泡香片已经没有味道了,可是你只记得它曾经多香多好,始终不愿意把茶叶换掉,即使茶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壶里了,你还是猛灌着毫无味道的白开水,那不是很笨吗?”
心在痛,雨弓说的每一个字都刺中了我的要害。
“你不明白。”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站起来,走出了原本茶香四溢的小房间,雨弓没有拦我。
早上八点,整夜失眠的我,被调用器叫“醒”。
是雨弓,她大概在等着我去早餐会报吧。刚把调用器关掉,准备再睡个半小时,电话又响了,我有点恼火地踢开棉被,抓起话筒。
“喂,我知道你今天大概不想吃早餐,”还是雨弓,打的是公共电话,她没等我出声就霹哩啪啦地猛说,“不过怕你上班迟到,还是鸡婆一下,叫你起床好了。没事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我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其实就算让我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睡不下去了,勉强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晃进浴室洗个冷水澡,换上衣服出门。
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天,反正上班做的也不过是一些简单的Routine,用不到什么脑筋。下了班,本能地往人最多的地方挤,人越多,我越感觉不到自己的颤抖。直到夜深了,街上人潮逐渐散去,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窝。
我知道,我害怕面对自己。刺伤我的不是雨弓,是被软禁已久的自我。
“喂,该起床了。”隔天早上,依然是雨弓的电话把我从被窝中挖掘出来。
这次她只说了五个字,便挂上电话。我依然恍恍惚惚地过了一整天。
第三天早上八点,电话又响了。
“今天星期六,我公司不用上班。”我吸了一口气,接起电话,抢在雨弓前头,平静地说。
一阵沉默,我可以听见那一头的车辆喇叭声。
“好,那我中午去找你,不准跑。”雨弓挂上了电话。
我不知道这四个多小时是怎么过的。十二点四十一分,门铃响了,我勉强装出一幅没事的模样,替雨弓开了门。
“你一个人住三个房间啊?”一进门,雨弓逛了一圈,惊讶地说。毕竟是雨弓的演技好些,嗅不出一丝一毫不对劲的气氛。
“这是你的房间吧,果然男生的房间都一样乱。”“还有厨房喔,真可惜,给你这种懒鬼用。”“冰箱┅哇,这么多啤酒,真是超级大酒鬼,分我一罐!”
雨弓像寻宝一样,到处乱逛乱翻,看着强颜欢笑的她,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雨弓,”她逛进主卧房时,我叫住了她,她有点讶异地转过头来。“对不起。”
“怎么了?”她还在尽力保持脸上的快乐,但是微笑已经有些僵硬。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问题。”我也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对不起。”
“到底是什么事情?”雨弓还在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突然间,雨弓的笑容瞬间崩溃,两道泪水慢慢流出。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将雨弓紧紧地抱进怀中。
“混蛋!”雨弓在我怀里哽咽着说,“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有多辛苦吗?”
“从今天开始,”感受着雨弓的颤抖,觉得多年来襄在心头上的枷锁似乎正在离我而去,“我会每天早上叫自己起床,然后呼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以后,我就不用再提醒自己该起床和呼吸了。”
“我可不会追你追到帝国大厦,”雨弓依然将头埋在我的怀里,轻声细语地说,“你最好把我看紧一点,听到没有?”
我没有给雨弓任何承诺,我仍然担心,我的承诺只会招致厄运。
或许我们做了错误的决定。从这一天起,我得到了半个令人称羡的情侣,却失去了一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好朋友。对雨弓来说,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形,不过她得到的情侣可能比半个还少一点。
作朋友时,基于默契,对于不愉快的过去,我们可以略有隐瞒,对方不会逼问;但是作情侣时,这项默契无法成立,虽然我们依然尽力遵守着。暑假的第一个月过去了。我们白天上班,晚上总是言不及义地腻在一起试图用更亲密的行动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相信世界上有这么浪漫的爱情吗?”那个看了‘麦迪逊之桥’的晚上,趴在床上看着我打字的雨弓问着。
“或许吧,”经过雨弓的锻炼,我打字的速度并未因为说话而下降,“如果梅丽史翠普真的和克林伊斯威特走了,那才浪漫不起来。”
“喔?难道只有悲剧才浪漫得起来吗?”雨弓不置可否地问。
“想想看,如果他们真的一起离开,”我大概生性酷好焚琴煮鹤,说起话来也残酷些,“梅丽史翠普会一直惦记着小镇里的一切,克林伊斯威特再怎么吊书包也无法让她不去回想,梅丽史翠普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也不会告诉克林伊斯威特她究竟在想什么。久而久之,也许三五年后吧,他们终于无法忍受包了一层隔阂的对方,可是那又怎样呢?他们已经太老了,没有机会再去追寻另一次幸福,最后当然也没有浪漫的结局。”
雨弓没有回话。我回过头,发现雨弓正呆呆地凝视着我。
“睡觉吧。”我关上电脑,这是解决问题,或说是拖延问题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晚安。”
雨弓顺手拉开棉被躺下,我关上电灯,离开房间。每当雨弓来这里陪我喝啤酒聊天时,总是理所当然地霸占我的房间,所以我一个星期大概有四、五天得睡在老哥的床上,反正他被中华民国流放到马祖。
“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好吗?”我带上房门时,雨弓在黑暗中轻轻地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真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
在马祖当兵的老哥放了两星期的返台假,虽然很少看到他,但毕竟不好意思再让雨弓在家过夜,于是这两个星期中,我和雨弓晚上的节目单纯了许多,如果没有特别安排,通常都是在雨弓的小套房里品尝我从老妈那里不断搬来的各式茶叶。
其实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辛苦了老妈。我感觉最近老妈开始躲着我泡茶,偏偏神出鬼没的我总是能算准老妈泡茶的时间,三天两头不怀好意地回去“探望”老妈。
“你喔,”一天晚上,雨弓一面啜饮着我刚弄回来的高山乌龙,一面摇头叹气,“说是回家看老妈,实际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这是善尽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我大言不惭地说,“老妈那里茶叶多得夸张,她就算每天找一堆人来开茶会也喝不完,我帮老妈消化消化,以免库存压力太大,造成供需失调。”
“好伟大,”雨弓说归说,似乎还是很喜欢这泡高山乌龙,“那为什么不挑旧的拿,总是拿最新的好茶叶呢?”
“人总是不能太亏待自己嘛,”我笑着回答,“反倒是你,喝了人家那么多茶叶,什么时候去给人家看一下吧。老妈可是聪明得很,我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茶叶,分装过的茶叶又不能送礼,她大概早就算准有你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了。”
“是喔,”雨弓把茶壶倒干,递给我加热水,“那关我什么事?你自己去应付就好了,姑娘我不擅交际应酬。”
“这算哪一国交际应酬?”我把加满热水的茶壶放回茶盘中,其实我也不打算让雨弓和家人见面,只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我最讨厌这种场面了。”雨弓有点厌恶地说道,自从我们的关系有所转变后,雨弓便很少在我面前卖弄她的演技。“每个人都摆着一副暧昧的笑容,眼睛死盯着别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不管想做什么,在那种气氛下保证你只敢乖乖坐在椅子上,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瞄,真的会憋死人。”
“哦,看来你经验丰富喔。”我笑着说。
雨弓没有回答。我突然惊觉到,无意间的一句话,似乎又违反了我们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巧合的存在,那我确定这位巧合先生一定有一双无孔不入的眼睛。
Theres a time when a woman has to say whats on her mind, even Though she knowshow much its gonna hurt.
一首熟悉的英文老歌响起。这张唱片是七零年代的英文老歌杂烩,收录这首歌当然没错,但现在放出来,未免太巧合了些。
Before I say another word, let me tell you, I love you, and then Let me say these wordsas gently as I can.
我们默默地听着这首歌。
There has been another man that Ive needed and loved but it doesnt mean I love you less.
Although he cant process me and he knows he never will, theres some where of me deep insideonly he can fill.
Torn between two lovers, feeling like a fool, loving both of you is breaking all the rules.
Torn between two lovers, feeling like a fool, loving you both is breaking all of the rules.
“怎么办?”我在心里拷问着自己。“怎么办?”
我们依然没说话,各自在心里挣扎着。整张唱片放完了,又从第一首艾尔顿强的歌开始播放。
“今天晚上,”雨弓终于打破沉默,“你不要回去好吗?。”
我没有回家。这一晚,我们相互占有了对方的一切,除了心灵。
“抱歉,我实在无法对你坦白。”雨弓紧紧地靠在我的身边,在雨弓的单人床上,我们无法,也没有理由保持距离。
“我了解,”我轻抚着雨弓散在枕上的头发,“我也是。”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得分开的,”我可以感觉到雨弓柔软的身体在黑暗中颤抖,“可是我舍不得。”
想起了侯文咏在某本书上写的麻醉原则∶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给病患更强烈的麻醉药剂。然而,我和雨弓已经将最后的一张王牌用掉了,我们之间的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当这最后一剂麻药的药效消退,我们还能用什么来抵挡未知的痛楚呢?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在黑暗中默默地仰望着自己头上那块天花板。
“最后一个月。”在雨弓开口前,我们经历了一段漫长得可怕的沉默。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经过北回铁路上一个又暗又长的隧道时,坚信列车正通往地狱的我是多么的脆弱无助。“我还有一个月要回高雄,那时候,我们也该分手了。”
“如果我们分手了,”我似乎已经预见了结局,“我们还能作朋友吗?”
“应该可以吧,”迟疑了一会儿,雨弓不太确定地说,“只要我回台北,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早餐会报。”
“我还可以带茶叶来这里泡吗?”我问。
“可以吧,”雨弓缓缓地回答,“如果我还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话。”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就如同雨弓对小慧的了解一样,我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对于只能维持一个月的关系而言,我没必要对雨弓要求更多。
“我想喝酒时,你会陪我吗?”我罗唆地问,就肥皂剧剧情以及文艺小说而言,这应该是女主角的台词。
“会吧,”雨弓说,“你喝醉时,我会送你回家。”
“万一是你先醉呢?”一个无聊的问题,但是唯有不断说话,才能让脑袋少往不愉快的方向运作。事实上虽然我自认酒量还不错,但雨弓的酒量绝对不输给我。
“那当然是你送我回家了。”雨弓不加思索,也不厌其烦地回答。
“万一我们都醉了呢?”我问。“那就一起睡在路边吧,”雨弓回答,“象日本人一样。”
“如果我们被警察抓走呢?”我问。
“那就有地方可以睡了。”雨弓回答。
毫无意义的问答持续进行着,至少这是个比数羊稍微有趣点的游戏。
“如果找不到干净的衣服呢?”经过几百个无聊的问题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变成雨弓发问,我回答,当然更搞不清楚是如何扯到衣服的。
“找个女人结婚,叫她洗。”越来越疲倦的我们,问答速度越来越慢。我觉得眼皮像铅块一样重,但是原本绞成一团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些。
“如果我结婚了,”雨弓带着睡意的声音问着,“你会来喝喜酒吗?”
我假装睡着,没有回答。
“唉,男人。”这是我真正睡着以前,听到雨弓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时候写过一个作文题目∶“如果我只剩下三十天的生命”。
你可以说那个出题目的老师很有远见,知道死亡教育的重要性,不过,长大后的我只觉得这个题目是一沱狗屎。虽然当时我也写得很冠冕堂皇,什么把握每一秒钟啦,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啦,留下一件足以流芳百世的成果啦,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只能用幼稚无知来形容。
真正的答案只有一个∶“完成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至于这件事情对人类有什么贡献,我想当事人是不会多做考虑的,如果真的那么想对人类牺牲贡献,干脆把自己卖到实验室去做活体实验算了。
在雨弓与我的感情也只剩下三十天的寿命时,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和雨弓彻底决裂,最好让她恨我一辈子。我很清楚,破裂的感情充其量是在心头上刺出几个伤口,完整的感情却往往能将一个人彻底铡成两半。毕竟比起难以平抚的遗憾、悔恨以及罪恶感而言,仇恨算是相当仁慈的,既然雨弓做了其他的选择,我又如何舍得在她心上挂个沉重的包袱呢?
问题是,我做不到。
我们就象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似的,尽情享受每一个夜晚,每一个假日,以及一点一滴我们能够聚在一起的时光。每当我背对雨弓时,我总是在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可是一旦转过头面对雨弓,刚刚下定的决心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使是出于善意,要刻意去伤害一个心爱的人,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没有。
况且,我更担心万一处理不当,雨弓会把我们之间的错误归咎于她自己。
“明天早上,”一个周六晚上,我正为着已经多拖了两天的稿件而埋头猛敲键盘时,躺在我床上看着‘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雨弓,突如其来地提议∶“我们回老家那里看看好吗?”
“如果我今天能把稿子赶完的话。”我对着荧幕说。
“好,你不敲完,不准你上床。”雨弓对著书本说。
雨弓真的等我等到凌晨两点半,我不知道她看了多少书,但是床边新出现的书堆里竟然参杂了几本她毫无兴趣的军事小说。
“打完了?”雨弓硬撑开沉重的眼皮问。
“打完了。”实际上还约有三分之一的工作尚待奋斗,但是我不愿让雨弓失望,还是明天再找时间完成吧。
“终于可以睡觉了。”雨弓放下了书本,把身子挪向床边让出空位给我。我的床虽然是Queen Size的双人床,可是被偷懒的我在床上放了一排组合柜充当书架后,剩下的空间并不比雨弓的单人床大多少。
“喂,我赶得这么辛苦,”我不怀好意地笑着,“总该有点奖励吧?”
“不管你了,明天六点半要起床,”雨弓疲倦地说,“想要的话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顽皮地故意叹了口气给雨弓听,然后关上台灯,把同样疲惫,同样得六点半起床的自己丢进被窝。
我赖到六点四十五分才起床,是被雨弓用枕头打起来的。
我们在美而美吃了简单的早点,然后向那片不为人知的废墟前进。二十分钟后,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那条隐蔽的小路。废墟依然毫无改变,就连上次我们坐的那两块大石头也还在原来的位置。
令人难以想象,这条道路,昔日曾经是这个地区仅有的一线公车所行驶的干道。砖瓦水泥的碎片四处散落在满是裂痕的柏油路面上,幸存的几根电线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以往路边浓密的竹林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根竹子还没倒下,反倒是杂草发挥了强悍的生命力,从每一个可能通往泥土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今天穿的衣服比较便宜,”我拉着雨弓的手说,“随你哭。”
一如原先预料,换来的回答是一个拳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来吗?”雨弓倚在我的身边,凝视着被填平的山谷说。
“恩,说吧。”我可有可无地回答。
“因为我想知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带我来。”雨弓抬起头,看着我说。
“因为我想看看你哭的样子。”我尽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不显露出任何表情,不过对雨弓这个大内行来说,不啻是班门弄斧。
“骗人,”肩膀上又挨了一个拳头,“你给我说实话。”
“你确定要听?”我多此一举地问。
“要。”雨弓简短地回答。
“长篇还是短篇?”我问。
“长篇。”这和雨弓看小说的习惯差不多,越是大部头的书,她越喜欢。
“好吧,听好了。”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话说盘古开天辟地以来┅┅”
“又来了,”今天挨的第三个拳头,“你这种长篇,卖得出去才有鬼。”
“长篇还没完稿,先听短篇好了。”我说。
“随你,”雨弓说,“最好说清楚一点,不然不让你下山。”
“好吧,”我说,“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雨弓不耐烦地摇摇头,轻柔的发丝在我颈边摩擦着,有点痒。
“小慧在这里,”我感到雨弓的身体震了一下,“我想带你来给她看看。”
雨弓没说话,靠我靠得更紧了些。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我缓缓地说,眼睛指向面前那一大片被填平的山谷,“总之在那底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雨弓显然没想到她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你想知道,”我说,“我也觉得我应该让你知道。”
“那长篇呢?”雨弓问。
“你想听吗?”我反问。
“现在不想,”雨弓回答,“我觉得我没资格听。”
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剩下十几天的我们,没必要这么透彻地了解对方,那只会徒增离别后的思念。当然,雨弓也在暗示我,对于那件事情,她不希望我知道。
“下山吧。”在各有所思的沉默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想起还没有完成的稿件。
“恩。”雨弓顺从地点点头。
我知道我的个性常常在无意间刺伤别人,可是当我真的想要有点重又不会太重地刺雨弓一下时,那根不听话的尖刺却死也不肯伸出来。几天以后,我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既然知道自己做不到,干脆把这个念头彻底忘掉算了。
“喂,请找Rita。”星期一下午,我在办公室拨了通电话给雨弓。雨弓在她办公室用的名字是Rita,她说是Rainbow In The Aspiration的缩写,不过喝下午茶时,就变成了Rainbow In The Afternoon,在顶楼看风景时就变成了Rainbow In TheAir。反正A开头的单字多得是,随她掰。
“您好,我是Rita。”十秒钟后,雨弓不带丝毫感情又充满活力的办公用音色响起。
“喂,是Rita吗?”我也故意装出与客户联系用的声音。“是这样的,我想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喔,平常不都是这样的吗?”雨弓说,我知道她老板的座位离她不远,所以她依旧佯装着不带感情的声音。
“今天我们自己煮,”我压低了声音,以免被多事的同事们听到,“我还没吃过你做的菜。”
“我想这没有问题,不过我们得先准备点资料。”雨弓说。
“下班我们一起去买菜,我到你公司对面的便利商店等你。”我说。
“好的,我们再联络。”雨弓挂上了电话。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个念头,事实上,一个人往往对自己做某件事的动机是茫然无知的。总之,我站在便利商店里翻了十分钟各种八卦杂志以后,穿着白色连身裙的雨弓出现在我面前。
“走吧,”雨弓亲热地挽着我的手,“先跟你说,大小姐我烧出来的,再难吃你也得给我吃掉。”
“那我们先去买点胃药吧。”想当然,肩膀上又挨了雨弓一拳。
我们在超市里逛了半小时,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让我怀疑这堆粮食是不是得吃上一个星期。
还好我平常还会煮点水饺泡面的,厨房还没荒废到无法使用的地步。雨弓果然是不常下厨房的女孩,当然,就我看到的环境而言,她实在没什么下厨房的机会。看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模样别有一番情趣,这可不是我幸灾乐祸,是她自己把我赶出厨房的。
终于,在震耳欲聋的排油烟机鼓噪声、呛鼻的油烟以及足以把人烤熟的热浪中,香汗淋漓的雨弓端出了四菜一汤,可能做得比我还差一点,不过比我的最坏打算好得多了。
“这是┅┅炭烧排骨?”我故意问。
“红烧排骨。”筋疲力竭的雨弓灌着冰啤酒说。
“那这是┅┅炭烧鱼松?”说实话,要不是看到一小段鱼骨头,我还看不出来那堆东西是鱼。
“豆趐鳕鱼啦,”雨弓有点不耐烦,“再闹我要翻脸了喔。”
“好啦,我先尝尝看这个锅贴豆腐。”其实我知道她做的是红烧豆腐。
“我真的要翻脸了。”雨弓一字一字地说。
“抱歉啦,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贤慧。”我忍住笑说。
“讲话不要刺人,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贤慧。”雨弓说。
“是很贤慧啊,闲在家里什么都不会。”我说。
雨弓突然站起来,半杯啤酒啪地一声泼在我脸上。我真的吓了一跳,伸手抹掉脸上的泡沫,看到她眼中正在燃烧的怒火。
“我不会做菜,难道是我的错?”雨弓平静地说,很明显她正在压抑自己的怒意,“不要以为每个人的家里都有厨房可以用,更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和你家一样,一个家破掉不一定会变成两个家,可能一个都不剩。”
雨弓说完话后,回房间拎了皮包就往外走,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生气的雨弓,目定口呆之际竟然让她就这样离去,完全没想到要拦住她。
雨弓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心头。从没想到,刻意要刺伤一个人这么困难,无意间要刺伤一个人却又这么容易。
“高兴点吧,”我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你想做的吗?现在她可以了无牵挂地追寻她的幸福了,这不是很好吗?”
祝雨弓幸福吧,干杯。
狠下了心,把雨弓的东西装成两包,明天带去寄包裹吧。不小心把一滴眼泪也包了进去,唉,管他的,到了明天,谁还认得出来那滴眼泪呢?
寄出包裹后,过了两天,我也收到一个雨弓寄来的包裹,里面是四罐茶叶,仿佛还有一颗泪珠。
我们真他妈的贱,明知自己玩不起爱情的游戏,却又禁不住诱惑。也许宿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就象亚当与夏娃命中注定要吃下禁果,即使没有蛇的诱惑,总有一天,他们仍然会犯贱去偷尝那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实。
雨弓一直没和我联络,我当然也没有找她。好不容易有这么圆满的结局,何必再破坏呢?断得干干净净的,对我对她都好。
“结束了,”两天的行尸走肉后,我告诉自己,“忘了她吧。”于是我把身体里一种快要消失的,叫做快乐的元素提炼出来,全部注射到憔瘁的脸上;又尽力回忆起一种快要遗忘的,叫做微笑的表情,挂在几无血色的唇边。我强迫自己每天睡八个小时,我强迫自己每天玩三个小时的电脑游戏,我强迫自己不碰吉本香蕉的书,我强迫自己每餐吃两倍的分量,我强迫自己不再喝酒┅┅生活似乎规律了许多,健康了许多,也无趣了许多。
开始体会到,雨弓的招牌微笑,大概是经历了无数这样的痛以后,才训练出来的。妈的,没事又想到雨弓做什么?
不知不觉间,暑假的工作结束了,学校也快开学了。消沈的日子或许过得不会特别快,但一定特别茫然些,我根本记不得这段日子里的一切,除了刻意假装遗忘的,雨弓。
“我已经忘掉那一切了。”我真的差点就这样骗过自己,直到那一天,我又看到雨弓的那一天。
在火红的夕阳中,一个人影孤单地伫立在那片被填平的山谷边上,我知道,那是雨弓。
我愣住了。在最后几天穷极无聊的假期中,实在找不到事情做,茫茫然中竟然又逛到了这条废弃的山路上,茫茫然中竟然遇上了雨弓。
雨弓背对着我,趁她转过头以前,我还有选择的机会。
单选题(a)转身离去(b)从背后抱住她(c)向她打招呼(d)假装没看到她,走到另外一边,看她的反应
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烂题目。不管如何抉择,我总是会后悔的。
雨弓没让我选择,她不知为何转过头来,正好看到茫然失措的我。我们各自面临了自己的单选题,却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呆呆地注视着对方。
“你来了。”夕阳又往下沉了几公分后,雨弓说。
“恩,你也来了。”我说。
我走到雨弓身边,距离她两公尺,看着夕阳逐渐被远处那座山峰给吞蚀。不久后,夕阳终于落入山峰的怀抱,留下满天炫丽的云彩。
“天快黑了。”我说。
“恩。”雨弓点点头。
“该走了吧。”我说。
“我明天走。”雨弓说,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指回高雄的事。
“我们还是朋友吗?”我问。
“是,”雨弓迟疑了几秒钟,“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那我可以问你几个朋友或许该知道的问题吗?”我问。
“你可以问,”雨弓回答,“我不一定会回答。”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看夕阳,”雨弓回答,“老家,还有她。”
“这些都已经不在了。”我说。
“她不在了,”雨弓说,“你刚刚说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
“你再说一次。”雨弓说。
“她不在了。”我说。
“大声一点,告诉全世界。”雨弓说。
“她-不-在-了!”我对着早已填平的山谷大喊,“她不在了!”
雨弓转过头来,我们相视而笑,天色渐暗,但我觉得雨弓似乎能照亮一切。
“现在我也该告诉你了,”雨弓转过头,对着远处襄着金边的山峰说,“他还有两年才能出来,我等他,我必须等他。”
“他为了养活我而放弃了读大学,”雨弓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她在哭,“他为了保护我而打伤了人,被判刑三年,我不能背叛他。”
“如果不是他,”泣不成声的雨弓继续说,我很想叫她不要说下去,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勉强挡在眼框里的泪水会立刻决堤而出,“我早就被势利的亲戚逼去做女工,还是找个有钱的老头子嫁掉了。”
天色暗下来,几颗比较明亮的星星已经浮现在天际,但是心乱如麻的我们依然站在山坡上,不知何去何从。
“走吧,”当第十六颗星星出现在树梢旁时,我说,“趁还看得见路,赶快溜,迷路就惨了。”
雨弓伸袖擦干了眼泪,我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山下摸索,该死的弦月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照明。蚊虫、黑暗以及莫名的恐惧侵袭着我们,我只能紧紧握住雨弓的手,让她踏着我走过的步伐。
抱歉,雨弓,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生日快乐。”隔天下午,我把雨弓送到车站后,我对雨弓说。
“你怎么知道?”雨弓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
“送你。”我从机车置物箱中拿出一个保利龙盒给她。世界上有三千种方法可以查出一个人的生日,我用的是哪一种,就让雨弓去慢慢猜吧。
“谢谢。”雨弓带着一号微笑接过保利龙盒,但是手在抖。“这是什么?巧克力糖人?”
“做得不好。”我说,那是一个二十公分高,巧克力塑成的人象。昨天搞了一整晚,而且为了把它带来这里,我还大费周章地用层层冰块和塑胶袋、保鲜膜加工,当然,我不会跟雨弓说这些的。
“这是你自己吗?”雨弓开心地笑着。
“当作是吧,”我缓缓地说,“听着,我要你把这个糖人当成是我,当它化掉时,也就是你把我遗忘的时刻。”
“等等,”我又一次看到雨弓的笑容在她脸上僵硬、凝结、然后裂成碎片,“我们┅┅我们还是朋友吧,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
“不,不要给我们自己留下任何藉口了。”看着焦急的雨弓,我很怀疑自己怎能如此平静而又残酷地拒绝她。“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雨弓捧着糖人哭了出来,“我们┅┅”
“车来了,”我和台汽都没有给雨弓反驳的机会,“上车吧,我可不想把你打昏,然后寄去高雄。”
雨弓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哽咽着。我狠下了心,把雨弓随身的行李往她手上一塞,将她推向车门。在周围旅客的注视下,雨弓终于掏出车票,走向那台象征别离的巨兽。
“我可以叫你彩虹吗?”当雨弓的左脚踏上车门的台阶时,我对她喊。
“可以。”雨弓停下脚步,回头大喊,又引来不少旅客的侧目。
“彩虹,”我喊着,“结婚时发喜帖给我,我会去喝喜酒的。”
彩虹从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力地点头,然后转身走进车厢。
初秋午后的天空,蔚蓝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