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几年没进过病房了。没想到,刚放寒假回台北,衣服都还没换,就急急忙忙地跑来病房报到。也好,这样有了一个看你的理由。

坐在北上的自强号上,心里一直在挣扎。对你,一直有一份愧疚,觉得自己欠了你太多太多,远远超过我能偿还的范围。也许是命运弄人吧,刻意躲避爱情的你,和命运坎坷的我,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也许我们还年轻,不必太执着于结果,但是我实在很抱歉,我必须选择建隆,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更是我这五年多来一直放在心上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你还不知道建隆是谁吧?上次在老家那里跟你提过他,我想你大概不想知道太多,其实我也不意提那些往事,就和你一直不意把小慧的故事与我分享一样。这样也好,人与人之间相互保留一点总是好的,既然我们已经放弃了更进一步的关系。

不知不觉间,列车驶进了黑暗的地下,速度逐渐缓慢下来,最后终于停在明亮的月台旁。台北到了,有你在的台北,似乎特别温暖。

我提着简单的行囊下了车,这次在台北只待一个月,用不了太多东西,事实上该有的东西家里都有--如果那还算是家的话,身陷囹圄的男主人和负笈他乡的女主人,这算哪一国的家啊!

行囊里有一个大木盒,占了整个旅行袋一半以上的体积。我不会让你知道这个木盒的存在,怕你会笑我,怕你会离我更远。木盒里是你送给我的巧克力人。

“我要你把这个糖人当作是我,”我仍然记得那天你痛苦地对我说∶“当这个糖人化掉时,也就是你忘记我的时刻。”

糖人还没化掉。虽然你故意把你一层一层紧紧包上的冰块和塑胶袋扯开了,但是靠着国光号的冷气,我勉强地让那个做得有点滑稽的人象撑到了高雄。下车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个研究所的学长,请他把这尊人象放进他们系上那座恒温零下五度的大冰箱,今天下午才拿出来。人象的表情早已模糊难辨,四肢也有些扭曲,可是你不能说它化了,不是吗?

想这么简单就跟我断了,门都没有。你答应过我,我们还是朋友的。这次回家,我有充分的准备,密封包装、干冰、棉絮、保丽龙以及木盒,就算是环岛一周也没问题,我不会这么简单把你忘记的。

台北的公车依然拥挤,台北的交通依然紊乱,台北的街头依然鼎沸,台北的傍晚依然繁忙。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公车后,我终于带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把行囊拖进家里。

第一件事当然是把小冰箱插上电,这台小冰箱是去年暑假,我们领薪水时一起去买的。建隆在出事前也一直想买个冰箱,可是不是手上钱不够,就是忙一忙忘记了,反正冰箱得配厨房,没有厨房的冰箱除了放啤酒,大概也没别的用途。

书上写巧克力在二十七度左右融化,寒冬中的室温已经低于这个标准了吧,我把那尊巧克力人象拿了出来,连干冰都还没化光,人象自然一点事都没有。过了半个小时,冰箱温度也降下来了,我把巧克力人象包好,狠狠塞进冷冻库里。

你跑不掉了,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我嘴角边带着冷笑,伸手拨了你的电话号码,反正理由多的是,先找到你再说,大不了骗你说我要结婚了。

“抱歉,我现在出车祸住院,您可以在XX医院XXX房找到我,千万不要带东西来,谢谢。请不要留话,我暂时无法处理。”

这就是我听到的电话留言,真是荒谬。我看看手表,八点,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在探病时间内看到你。今天的我,说是马不停蹄也不为过吧。

不知道为什么,对见到你的期待,竟然远远超过对你伤势的关心,事实上我知道你的伤势应该不会太严重,否则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答录机上录这种“住院宣言”的。

医院不算远,半个小时后,我已经站在医院里宽敞的电梯上了。晚上八点半的医院显得有点空旷,在寂静中电梯偷偷地把我送上了九楼。

骨科病房。

电梯旁的日光室里有七、八个打着石膏的病人,有的坐轮椅、有的撑杖,也有一两个在大大的禁烟标志牌下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想起了一向讨厌烟味的你,要怎么在这种地方生存呢?

虽然记下了你的病床号码,经过护理站时还是确认了一下,没错,是你的名字。本想顺便问一下你的情况,可是看护士小姐蛮忙的,不好意思开口。

你的病房在走廊未端。走过那条明亮得有些异常的长廊,偷瞄了一下每一间病房,或许是无聊吧,大多数病人都睡得特别早,少数病人躺在床上看电视,那种五寸左右的黑白电视,还有一个病人抱着倪匡的科幻小说。也有些家属在病人床边架起了行军床,想必他们比病人还要辛苦得多。

从照明充分的走廊跨进只开了一盏壁灯的病房,有点不适应,不过我还是一眼找到了你。你已经睡了,我印象中的你从不在这时间上床睡觉,这间医院不知道对你施了什么魔法。

悄悄地走近你,对面病床上的病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司空见惯地躺下。你一点反应都没有,睡得这么沉静,任谁也舍不得把你叫醒。

绕了一圈,端详一下半年没见的你。你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脸颊又下陷了几分,黑眼圈倒是和以往一样没什么改变。头发乱得有点夸张,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大概你还没办法下床吧,我知道你平常虽然不怎么注重边幅,但也不至于让满头蓬草长成这样。额头上有一条拉链,线还没拆,如果没注意看,差点以为那黑色的线头是复在额头上的头发。

看看病历卡,看不懂,不过看你放在毯子外面的双手似乎没事,大概是腿断了吧。不敢揭起毯子看你的腿,怕吵到你。瞄了一下床边,发现比起其他病人,你的装备充分得有点离谱。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一台录影机,以及一叠乱七八糟的录影带。我不禁摇头叹气,这些东西想必让其他病人垂涎三尺,你却把它们放在一边,睡得不醒人事。

其实你最想要的还是一台电脑吧,我很清楚,你一直想要一台笔记型电脑,但是每当存够了钱,总是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你不得不把这些钱移作他用。最后,你还是守着那台经过无数次改组的“顶级”四八六,跑一些还算跑得动的软体。

“我很象骆驼祥子吧。”你曾经这样苦笑着对我说,好几次。

突然发现,吊在你床边的点滴瓶快要空了。我轻轻地用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向你说了声晚安,走出病房,到护理站提醒值班的护士小姐帮你换点滴。

我明天再来,祝你有个好梦。

今天是最后一个逍遥自在的日子,明天就要开始上班了。

在寒冬中赖床赖到九点半,好不容易从温暖的被窝中挣扎着爬起来,如果从凌晨一点开始算,毫无计划的今天已经浪费掉三分之一了。

想去看你,可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比较恰当。还是中午去好了,如果有家人陪你,中午他们应该会出去吃饭。即使纯粹是朋友的关系,我还是觉得我们独处时应该会自在些。

没事做,顺手打扫打扫房间,把几套上班穿的衣服整理一下,竟然消磨掉了将近两个小时。开始羡慕那些有洁癖的人,他们永远不会无聊,永远有事情可以做。

十二点整,我跨出有些拥挤的电梯。日光室挤满了人,烟雾弥漫,我知道你不会在这里的,你不但不喜欢烟,而且也不喜欢拥挤。

一台餐车从我面前推过,午餐时间到了。我若无其事地在附近绕圈子,等待餐车一间一间发送那传说中超级难吃的伙食,还好这个时间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我。你的病房在最后面,大概还要等十分钟才能轮到你吃饭,才能轮到我进去陪你吃饭吧,如果你看到我后还吃得下的话。

终于餐车推到了你的病房门口,我隔得远远地偷瞄着,一个中年女人出来接过餐盘,应该是你母亲吧,照理来说你是不会让你父亲的老婆来照顾你的。又过了两分钟,你母亲拿着皮包走出病房,走过我身边,走向电梯,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该我上场了。说不上什么鼓起勇气,不过我的确多少有点提心吊胆,原本我们见面就已经有点尴尬了,还要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不管了,反正姑娘我脸皮很厚,不论怎样的场面大概都可以八面玲珑,应付自如。

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你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吃饭,电视正播报着公式化的新闻,依然是千篇一律的总统选举造势活动。你大概也不想看这种东西吧,不过有点东西可以让你和外面的世界保持接触,多少也算好事,让你记得外面的世界有多荒谬。

“你来了。”我走近你背后时,你没有回头,平静地说着。

“恩。”我轻轻回应,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早学会了保持镇定,你总是让我出乎意料。

“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了。”你喝了一口汤,转过轮椅慢慢地说。

“喔,原来你没睡着。”我知道这的确是你的个性,我既然不愿意叫醒你,你绝不会睁开眼睛的。端详了一下醒着的你,和睡着时,或者假装睡着时,差别不大。

“我真的睡着了,”你说,“是护士小姐问我,我才知道你来过。”

我轻轻笑了一下,谁都猜得到护士小姐问了什么。当然,这种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我们之间的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怎么搞的?”我指着你打了石膏的左脚问。

“骑车心不在焉,”你转身吃了一口饭,继续说,“路又不好,不知道压上什么东西,大腿就摔成这样了。”

“要在医院待多久?”我叹了口气问。

“还要半个月吧,”你说,“反正住多久都没有差别了。”

我用疑问的眼神盯着你,你叹气,然后转过头。

“脚好不了了,这辈子都得撑 杖走路。”你背对着我说。

虽然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晴天霹雳的打击,但是每一次都敲得我痛彻心肺。

“我想不会吧。”勉强镇压住自己心中的暴动,我对着你的后脑勺挂出了我惯用的微笑,即使你看不到,我还是得让声音穿过这层笑容,沾上一点快乐的气息。

“现在医学进步,总是会有办法的。”

你没说话,依然背对着我,空气凝结在我们之间,好冷好冷。

“没用的。”许久后,你平静的声音穿过了层层空气凝结而成的幕,传入我的双耳。我知道你虽然不能象我一样随时随地挂上灿烂的笑容,但是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总是有办法让表情和声音保持镇定,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是医生说的吗?”我轻轻地问,仿佛这是天大的秘密。

“前天一个医生和我老妈在这里聊天,”你也轻轻地回答,我不得不将身体向前倾,否则听不清楚你那细微的声音,“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医生这样告诉老妈。我的神经已经无法复原,以后不但运动有困难,而且肌肉会一直萎缩,就象小儿麻痹一样。”

我只觉得病房中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

“喔,就这样吗?”我尽力将脸上的微笑塑造得更加完美,希望能够抵挡住病房里无形的黑暗与酷寒。“至少你留下了一条命,有没有看过《汪洋中的一条船》?”

“你应该问我有没有看过史记。”你的声音依然那么地平静,平静得有点异常,异常得有点可怕。

“什么意思?”这个谜题似乎有些深度,我当然没读过史记,充其量看过漫画版的刺客列传,另外依稀记得史记作者是司马迁,用的是什么纪传体,还真得感谢中华民国的教育制度。

“或许对你说这个不太好,”你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甚至得附在你颈边才能勉强听到,“我连生殖能力都没了。”

“那有这种事?”我诧异地问,不自觉地放大了音量,对面的病人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然后又转回去与自己那份似乎很难吃的伙食奋斗。

“医生这样说的,”你叹了口气,我依稀闻到了些许无奈与感慨,“人体的秘密太多了,只要有一条神经受了伤,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后遗症。我呢,大概是抽中了签王。”

“没有希望吗?”我感觉脸颊有些麻木,似乎是让表情刻意违背心情的后遗症,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就象完全不属于自己。

“如果有希望,”你摇摇头,眼镜差点撞上我的鼻梁,“我就不会待在这骨科病房了,除了把我的骨头接回去,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该不该哭,不过我还是忍住了眼泪,我想你也是吧。

“你的家人都知道吗?”我问,虽然知道“家人”这两个字对你来说有点复杂,始终弄不清楚你家究竟分分合合成什么样子,你也从来不跟我说这些陈年往事。

“我想是吧,不过他们都还瞒着我就是了。”你这样回答,让我想起了肥皂剧中罹患绝症的主角。

沉默。除了沉默以及沉默,还是沉默。

“我可以帮得上点忙吗?”坐立不安的我,不得不打破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有我那里的钥匙吗?”你反问我,我点点头。其实你也知道我有你住处的钥匙,只不过是形式上问一下而已。

“请你改天帮我把床上那几本新买的小说带来,”我知道你在暗示我该离开了,“如果无聊,我的书随你拿,无所谓。”

“恩。”我做了最简单的回答,没有向你说再见,依然蹑手蹑脚地逃离了你那间酷寒彻骨的病房,你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有够乱的房间,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乱。

在你那张堆满了书本衣物的床上找到一个还没拆开的大纸袋,诚品书店,里面大概有三本书吧。我开始怀疑你究竟是用什么姿势躺在这张床上,才能够不压到床上星罗棋布的各种杂物。

听到电脑上风扇转动的声音,我知道电脑没关,你总是不给电脑穿衣服,不让电脑休息,当你的电脑实在很可怜,只有当你被我念得不耐烦时,你才会给电脑套上外壳,关上电源。

不敢动你的电脑。突然间觉得好疲倦,在你的床上清出一小片空位,用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躺在你的床上。

我哭了。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我命中注定是与爱情无缘的,可是妈的贼老天也太狠心了,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每一个爱过我的人?建隆为了我牺牲掉自己的前途,而你甚至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以及男人最后的尊严。一无所有的我,又能拿什么赔给你们呢?

对于建隆,我早已想开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等他,我欠他太多太多,只能用自己来偿还。可是对于你,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事实上,是你让我开始思考爱情的问题。我从高二开始就跟建隆在一起,他给我一切,我把对他的关心和体贴当成我的责任,却始终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爱他吗?

直到和你在一起,我才发现,我以往一直在欺骗自己。

建隆当然是爱我的,他爱我甚于一切,可是我对他却只有关心、尊重以及依赖,似乎没有爱情。遇上了你,我才发现,原来这才是爱。

不过那又怎样呢?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论我爱不爱建隆,我不能就这样辜负他。“对不起,虽然你一直对我很好,为了我牺牲一切,可是我发现了我真正爱的人,所以我必须离开你。”这句话我永远也说不出口,我不是安娜卡列妮娜。

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躺了多久。天色暗下来了,我提起那三本书,走出你的狗窝,却不知何去何从。去看你吧,无论如何,即使你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女人,我们还是朋友。我食不知味地解决了晚餐,走进了你的病房。

你也刚吃过晚餐,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又是一堆各地竞选总部成立的无聊新闻。你看到我了,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告诉你一件事,”你转过头对我说,“我昨天早上无聊到看李登辉总部成立,大概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吧。”

我可有可无地笑着,把书放下,坐下来陪你欣赏电视荧幕上那根绑上红缎带的大萝卜。

“他在里面还要多久?”你若无其事地问,就象问我吃过饭没有一样。

“一年零七个月。”我一时之间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那还好,”你说,“不算太久,一眨眼就过了。”

我没有说话,电视荧幕上又出现了一根大萝卜。

“也好,”你叹了口气,“蛇不在了,亚当和夏娃又可以继续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妈的幸福快乐,我在心里咒骂着,当然没让你看出来。

“嗨,电视借我看看吧。”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医师,蛮年轻的,大概毕业没多久吧。她很自动地坐在旁边的空病床上,伸手抓起电视遥控器准备转台。“女朋友来了啊?不好意思。”

你不置可否地对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心在痛,我更知道你多希望你能够肯定地回答她。

“我跟你说,你不要一天到晚坐在这里不动,”还算漂亮的医生说,“肌肉会萎缩,以后你会一脚粗一脚细。”

“我现在还能去哪里?”你对着她苦笑。

“叫你女朋友推你出去逛逛也好啊,”女医生发现三台节目都一样无聊,认命地把遥控器放下,“整天死在病房里,象什么样子。”

“你再欺负我,”你说,“我就告诉杜主任说你坐在病床上。”

“你敢?”女医生说,“小心我让你出不了院。”

“看到了吗?”你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家医院千万不要来,早知道有这种仗势欺人的医生在,我宁可病死在路边。”

“来不及了,”女医生笑盈盈地说,“上了贼船的小羊,认命吧。”

“程医师!”走廊上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女医生赶快从床上跳下来。

“主任在找我,”女医生向病房外走去,“你喔,没事出去走走啦。”

“知道了。”你对着消失在走廊上的白影喊着。

“那个程医生一有空就会跑来看电视,”你笑着对我说,“听说这台电视是整层楼最大的。”

“开个电影院吧,”我说,“租录影带,然后把节目表印一印,发到其他病房。”

“那可不行,”你说,“程医生喜欢看最无聊的卡通片,不给她看我真的会出不了院。”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

“恩,”你拿起一件衬衫披上,“麻烦你了,彩虹。”

我愣了一下,太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怪怪的。稍稍回想,从昨天到刚才,你似乎还没叫过我的名字,无论是雨弓或彩虹。

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逛。楼下的贩卖部早就休息了,五楼的产房要到九点才会把小孩推出来作秀,整栋医院里空荡荡的,所以虽然我没什么推轮椅的经验,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可以让我,或者让你撞。

“我们去楼上,”你说,“整栋医院唯一没有烟的地方。”

十楼,图书馆,是那种研究用的,不对病人开放。现在当然是下班时间,门锁上了,但是走廊上仍然有两盏灯亮着,从窗户还可以看到台北的夜景。

“有时我半夜睡不着,会偷偷跑来这里。”你对着窗户说,我可以从玻璃上的倒影看到你,当然你也可以看到我。

“恩,抽烟的人实在太多了,是吗?”我想起那间日光室香烟缭绕的景象,你在哪里是绝对待不了三分钟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烟吗?”你说。我注意到,你用了“害怕”,而不是我想象中的“讨厌”。

“其实我从国小五年级就开始抽烟,”你从玻璃上看见我摇头,于是继续说故事,“虽然那时候我们整天在一起做实验,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事实上就算老师、同学甚至家里的人都不知道。”

我映在玻璃上的表情蛮诚实的,一幅目定口呆的模样。想起了那时候的你,标准的乖宝宝,说话时连个脏字都说不出口,被同学欺负也不敢还手,只知道报告老师,谁都不会相信当时的你已经开始抽烟。

“第一个发现我抽烟的人,”你说,“是小慧。”

“不是说好把她忘了吗?”我说。

“不是说好把我忘了吗?”你说。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忘记每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算了,不说了。”你也叹了口气。“说得越多,你就越忘不了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忘掉你呢?”我说,有些生气,也有些哀怨。

“我还能给你什么呢?”你说,“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就算是最基本的爱情,我都负担不了,更别说是别的了。”

“我们至少还可以当朋友吧,”我忍住眼泪,强颜欢笑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快乐,不是吗?”

“那些都过去了,”你说,毫无表情的扑克脸仍然让我捉摸不清,“我不再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看到你,只会感到自卑,以及痛苦。”

“不,不会的!”我不禁着急起来,面对这样的你,谁还能保持镇定呢?

“我说真的,”你不顾我激烈的反应,依然面无表情地缓缓说着,“如果你真的不意让我难过,就尽快消失在我面前吧。对一个被去势的男人来说,这是最大的恩典了,什么柏拉图式的爱情,那都是骗人的。”

我终于哭了出来。你没有安慰我,只是凝视着前方的玻璃,不知道是悠闲地欣赏着窗外的夜景,还是残忍地看着映在玻璃上的我落泪。

今天晚上的台北,好冷,好冷。

突然叮地一声,我们都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电梯门正缓缓打开,里面站着一个女人,再仔细一看,是程医师。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程医师板起了脸,但是声音一点都没有责备的意味,“回去睡觉了啦,跟你说过几次了,病人不准上来这里。”

“反正都下班了,我上来看看风景也不行吗?”你对程医师吐了一下舌头,笑着说,我也偷偷地拭掉眼泪,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

“赶快滚进来啦,你们两个,”程医师也越来越不客气,“要做什么事情也等脚了再说,现在绝对没办法啦,不要这么着急。”

你只是轻轻地对程医师笑着,但是我知道那笑容下面藏了多少苦涩。

“走吧。”你回头对我说,我点点头,把轮椅推进了电梯。

“妹妹,你住哪里?”电梯门上时,程医师问。

“喔,内湖。”我没注意到程医师是在对我发问,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妹妹”了。

“正好,顺路。”电梯在九楼停下,门缓缓地打开,程医师压着“开门”的按钮说。“叫他自己滚回去吧,我送你回家。”

“OK,她就麻烦医生了。”我还来不及回答,你倒是很大方,自己推着轮椅出了电梯。我想叫住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记得我刚刚交代的事情,别忘了喔。”电梯门再度上时,你的声音从越来越小的门缝里钻进来,我点点头,虽然你看不到。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再见,祝你好运。

电梯一路下降,在六楼停下,进来一个人,然后在一楼停下,开门。

“你到大门等我,我去开车。”我跟着程医师走出电梯,她对我说,我点点头,看着她往侧门走去。

程医师开的是一台红色Liata,显然还是新车。她按了一下喇叭催我上车,我打开车门,坐进前座,车子缓缓地向前滑行。

“当个菜鸟住院医师,整天挨骂挨操,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找个象你男朋友这样,有点皮又有点嫩的病人,闹闹他吧。”程医师看着前方,对着我说∶“你不要真的以为我们虐待病人喔。”

“我知道。”我简短地回答,深怕多说一个字就会不小心漏自己的心情。

“你不要太难过啦,他这小子命大,除了腿骨断掉,其他地方都好好的。”

程医师安慰我说。“只要他出院以后不偷懒,应该可以恢复正常。”

我感觉眼框热热的,视线开始模糊。

“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鬼话?不要听他的。”程医师似乎察觉了我的沉默有些不对劲。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程医师赶紧在路边把车并排停下,递了一盒面纸给我。

“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程医师冷静地问,不知道是医生的职业习惯,还是她的个性跟你一样。

我哽咽着,把你告诉我的故事说了出来,越说越觉得心酸,眼泪始终停不下来。

程医师脸色凝重,低着头若有所思,车子里只听得到我啜泣的声音,以及偶尔从外面传来的喇叭声。

“他在出事以前,”许久后,程医师转过头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一些问题?”

我思索了一阵子,然后点点头,事实上这个问题是不需要犹豫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一直存在,只是我们都不敢去面对。

“那就对了,”程医师说,“这家伙,男人都是这样,看多了。”

“什么意思?”我问,察觉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想跟你分手,可是又没胆子说,”程医师不屑地说着,“所以掰了这个故事来骗你,想让你自己离开,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别人说什么,我好可怜喔,这样就被你甩了什么的。”

“那他的伤┅┅”我不知所措地问。

“没事啦,只有骨折而已,”程医师放下手煞车,把车子开上路,“其他的全都是骗你的。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学校没教过,不过现在是下班时间,不要把我当医生看,当我是普通朋友,这样我会轻松一点。”

我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车子,黑色霹雳马,车号IK-5209,自排的,我究竟是应该继续哭泣呢,还是破涕为笑,或者大发雷霆?

看着程医师的表情,我知道明天你一定会有苦头,或许我该对程医师解释一下我们的情形,可是这种肥皂情节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就让你受点惩罚吧,把我骗得这么凄惨,可是明明你又是为我好,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管他的,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的口头禅。

十点了,在路口下了车,向程医师道谢,把快要累垮的自己拖上三楼,倒头就睡,衣服都懒得脱了。想一想,其实今天也没做什么事,怎么会累成这样呢?

你的身影始终在我眼前晃呀晃,晃得我好烦,烦得我无法入睡。明天要不要去看你呢?我是应该继续装傻,还是狠狠地揭穿你苦心经营的骗局?

想那么多干什么?明天还要上班,睡吧。

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还是那么痛苦,还是一样难捱。在床上躺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吧,就算没有也差不多了,我在黑暗中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人生,感受着自己逐渐老化、死去,然后又毫无知觉地诞生、成长。每一次死去和诞生,我都感受不到任何喜悦或悲伤,只觉得疲倦。

“Im finding myself a place to live alone (along).”想起一部电影中的对白,老婆跑掉的男主角这样对朋友说。的确,不论Live Along还是Live Alone,都是很辛苦的事情。

“歌剧魅影”中诡异的音乐告诉我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也该Live Along了。

被窝外面的空气冷得让人发抖,我赶紧冲进浴室扭开热水,让不太烫的热水淋在头上,流过身上每一寸结冻的皮肤。

吹好头发,换上衣服,八点十分。坐在书桌前端详镜中的自己,似乎有点憔悴,再挂上笑容看看,思,每天练习两次的微笑果然还是管用的。除了你,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够看穿这么灿烂的笑容吧,建隆跟我在一起三年多,他就从来不曾揭起我的笑容,抚摸我的内心。

公司还是那样子。一样的人,一样的摆设,一样卡纸频率勉强让人可以接受的的复印机,一样堆积如山却又遵循了某种特殊排列规则的档案夹,一样没什么意义却又似乎很重要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两年的寒暑假我都在这里上班,一间小小的公司,老板带员工加起来就那么八个人,即使加上我也凑不到两位数。至今我仍然搞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间公司,名称是贸易公司,可是什么莫明其妙的鬼生意我都看过,从货物进出口到转包翻译文档,只差老板没有把全公司带去街上发传单了。公司里的员工也没分什么特别的职责权限,老板把工作交代给谁,他就负责把这件差事搞定,然后在月底或季末结算业绩时记上一笔。奇怪的是,这两年间人事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动,对于一间看不到什么前景的小公司而言,这实在很少见。

如果说这八个员工的工作是在为老板打杂,那么我的工作就是为这八个人打杂。依照他们的说法,我实在很好用,画海报、核对资料、填表格、操复印机、联络客户、跑邮局银行、打电话催厂商┅┅甚至跟客户谈事情时,我也可以去凑个人头。他们总是说有个小女生在,事情会好谈些,我只要装出一幅端异的模样坐在那里就好。他们把这件差事戏称为带我出场,这是最轻松,但我最讨厌的工作,在同事们的保护下我没遇到什么麻烦,可是要我乖乖坐在那里听一些无聊的对白,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偏偏全公司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听说是老板。

或许我比较好说话吧,不知道跟他们声名了几次本姑娘不再出场卖笑,但在他们的动之以情兼诱之以利下,最后总是以一客牛排或香蕉船还是什锦沙拉之类的代价成交。他们开的支票很少兑现,不过我也从不追讨,这些东西全塞进肚子里可不是好玩的。

今年第一次回公司,马上又被软硬兼施地拖出场卖笑,这次的价钱是一客小刘大力推荐的烟 鱼。

依然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午餐。看着小刘和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在争论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细节,我的思绪又飞到了门外,然后在风中挣扎着,不知道该往监狱飘去,还是该降落在两条街外的医院。

同时关心两个男人,原来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发现两双眼睛正讶异地盯着我看,突然想起现在还是我的工作时间,连忙陪上微笑,回复应该摆出的的端异模样。

讨人厌的家伙说他有事要先走,我提起皮包站起来,小刘也站起来跟那家伙握手,送他出门。

“你似乎有些事情,”回公司的计程车上,小刘说,“以前没看你这样叹气过。”

我没说话。小刘是公司里最年轻的同事,比我大两岁多吧,或许是年龄接近些,我们比较谈得来。以前偶尔下了班,他会把我拉去喝酒,跟我吐一吐他的困扰,通常是跟他那个大小姐脾气的女朋友有关。

“男朋友的事?”小刘问,他看过你,但当然没看过建隆。

我不置可否地对小刘笑了一下,回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小刘没再追问下去了。

脑袋里一直在想你,也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思念是关心还是怜悯,你那坐在轮椅上的孤寂身影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呼之不应。不管了,下班去找你吧,要演戏要摊牌要抱住你哭还是要甩你两巴掌,到时候再说。

天气好冷,还下着小雨。因为懒得把雨伞打开而淋了点雨的我走进病房时,你正坐在轮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低头打瞌睡。就在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把你弄醒时,你揉揉眼睛抬起头来,就象一直在等我似的。

“骂我吧。”你不敢正视我的眼睛,就象做错事准备挨藤条的孩子。

“懒得理你。”我说,我猜得到程医师大概已经让你受了点罪,而还算聪明的你应该也猜到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会恨我吗?”你合起手上的原文书,轻轻抛到桌上,但是书本的重量使得它与桌面接触时仍发出了惊人的响声。

“我会恨你一辈子,”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这样骗我一辈子。”

“我只想骗你一年七个月,”你说,“你也恨我一年七个月好了。”

可笑,我在心里想着,这一年七个月和一辈子差别已经不大了。

“你最近还有跟他联络吗?”你问。

“恩,回台北前有寄过一封信告诉他。”你以前从来没问过我关于建隆的细节。

“我也想认识认识他,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又是新闻时间。“为了一个女人牺牲成这样,应该有不少人在背后骂他白痴吧。”

“不是在背后,是在面前。”我说,想起了那段令人心酸的日子。建隆的亲戚长辈没有一个不骂他是败家子,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笑他是白痴。他父亲呢?

建隆总是当他早就死掉了,始终绝口不提。

“我很钦佩他,这种事情我绝对做不到。”你看着电视上的新闻主播说着。

“但是如果他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是三年的铁窗和一个跟别人跑掉的女人,那我觉得他还真是个白痴。”

“你们都是一群沙猪,只会从你们男人的角度来看事情。”我厌恶地说,实在很想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怒气都爆发出来,但我还是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你们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难道我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吗?”

“你没有这种权力,”你依然注视着电视上无聊的竞选造势活动,用比我还平静的语调说,“因为这是你欠他的。”

我不再说话。是的,欠建隆太多了,我自己也很清楚,我不能再对不起他。

可是,难道我的未来就这样被钉死在这个命运的十字架上吗?

“拜托不要再来找我了,你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我实在负担不起这种乘人之危的罪名。”你关上电视,从桌上拿起那本厚得可以压死人的原文书。“至少这几天不要来找我,我还要准备补考。”

你那傲慢的态度让我生气,可是我知道这是你的目的。

“什么时候要考?”我问,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问题。

“重要吗?”你叹了口气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忘掉我,我们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

“我记得,你说过的,当巧克力糖人化掉时,就是我该忘记你的时刻。”我伸手抽起你手上的书本,盯着你的眼睛说。“人象还没化,我永远也不会让它化掉。”

我看到一丝讶异从你的眼中一闪而过,然后那双眼睛又回复原先的疲惫与黯然,又透露出些许忧郁。我知道除了车祸,这段时间你一定还受了不少的折磨,而且是在心里,你以前虽然常常看似无精打采,却也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忧郁。

“那重要吗?”你嗤之以鼻地说道。“劝你早点把它当成早餐还是宵夜吃掉吧,哪天被蟑螂蚂蚁给偷吃了,那可得不偿失。”

不能生气,我告诉自己。你就算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实际上你可能比我还痛苦得多,你也不想这样做的,原谅你吧。

“就算我已经被建隆绑死了,难道我就不能暂时享受这三年的自由吗?”我怀疑心中的愤怒究竟还能压抑多久。

“他叫建隆?恩。”你依然若无其事地说,我这才惊觉到无意间对你说出了建隆的名字。“一只养在笼里的鸟,一旦放出去享受过自由,它还肯乖乖回到笼子里面吗?”

“我不是鸟,”我反驳,“我是人,我知道自己的责任。”

“人和鸟又有什么差异呢?”你说。

“我会让你看到人跟鸟的差异。”我知道再不离开,满腔怒气会让我爆炸,赶紧提起皮包,转身就走。你当然不会拦我。

有两个人站在病房外,显然是在等我。一位是小刘,另一位是个长头发的女孩,他们显然互不相识。长头发的女孩对我和小刘点头微笑,然后走进病房。你对面的病人刚刚出院,整间病房只剩你一个病人在,她当然是去找你的。

她肤色蛮黑的,眼睛很大,身材似乎不错,有一头浓密又略带卷曲的长发,黑中略带棕红,显然有泄过。急促的步伐说明了她对你有多关心。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跟踪你的┅┅”小刘忙着跟我解释。

“你欠我一顿烟 鱼,”我打断他说,“我肚子饿了,走吧。”

“他怎么会受伤的?”我们点了餐后,小刘不太自在地问。

“伤了就伤了,人活着就好,管他那么多。”我不屑地回答。

“那刚刚那个女的是谁?”小刘又问。

“我还想问你呢。”我说,现在我也开始怀疑你,怀疑自己,怀疑一切。

小刘没有再追问。任何人根据这些线索都会做出相同的推论,小刘当然也不例外,而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局外人大概都会选择保持沉默。

“那个女的和我聊了几句,说是他以前在电脑公司里的同事。”小刘低着头玩弄着餐巾,翻翻弄弄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我说∶“看起来他是想跟你分手,是吗?”

“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想对小刘解释,但是却又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有点复杂,不过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凡事不要太肯定。”照理来说,男人应该会相互帮忙,但是小刘却显然不是站在你那一边的。

“他不是。”我坚定地说,但是我知道自己对你的信心已经有所动摇。

小刘不再谈有关你的事,这样也好,我知道只要他再多问一点,我一定会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他。现在的我实在很希望有个人能听我说说故事,那些连你都只知道一点皮毛的故事。

晚餐草草结束,小刘还要去接他女朋友,我在书店买了两本杂志,回家。

信箱里有一封信,熟悉的信封,熟悉的邮戳,熟悉的字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封信好沉重。

彩虹∶

时间过得有点慢,尤其是没有你的日子。

好不容易撑过了一年半,想到与你分开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有点高兴,也有些感伤。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又回台北了,还是我们自己的窝舒服吧。

又快过年了,对不起,你今年又得一个人过。以往觉得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除夕夜很无聊,后来才知道,一个人过的除夕夜更无聊。你可以找个朋友去他家窝一窝,聊天打牌看电视都好,千万不要躲在窝里跟不存在的我一起守岁,那太虐待自己了。

再欠你一个除夕夜,自己记一下吧。我知道,我还欠你好几个圣诞夜、情人节、七夕和中秋节,管他欠了多少,我会还你六十个除夕夜,六十个圣诞夜,六十个情人节,六十个七夕,以及六十个中秋节,我不保证看得到月亮就是了。差点忘了,还有六十个生日,六十个生日蛋糕,黑森林的。六十个蛋糕总共会插上三千根红色的小蜡烛,哈,我真想一次把这三千根蜡烛点燃,让你一次许上一百八十个望,记得喔,其中一百二十个望要告诉我。

天气越来越冷,不过里面密不通风的,不用担心我,多注意自己。

Loving You,建隆

我抱着那张滚烫的信纸入睡。在梦中,建隆满头大汗地用六十个巨大的黑森林蛋糕堆成一座监牢,密不通风地把我关在里面。我不断地对他哀求,他却面无表情地将一根一根红色的蜡烛插在蛋糕上,一一点燃。蜡油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头上,掉在我的脚边,淹没了我的脚踝。

“快许吧,一百八十个望。”建隆微笑着对我说。

“放我出去!”我大喊。

还有一百七十九个。”建隆说。

“放我出去!”我再度大喊。

“还有一百七十八个。”建隆说。

“放我出去!”我不断地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够了,剩下的六十个你不用告诉我,”建隆说,“现在该吹蜡烛了。”

蜡油淹没了我的膝盖。我拼命地吹着蜡烛上的火焰,可是我面前有三千根蜡烛要吹,三千朵美丽的火花在我面前晃动。

“一根、两根、三根┅┅”我一边吹蜡烛,一边数着,蜡油已经淹到我的大腿了。

“快吹吧,这都是你欠我的。”建隆依然微笑着对我说。

蜡油一直堆积,堆到了我的腰际,堆到了我的胸口,堆到了我的嘴巴,我无法吹气,也无法呼吸┅┅是一场梦,这一定是一场恶梦,拜托让我醒来吧!

我醒了,满身冷汗的我在黑暗中无助地喘息。

好久没有做过着么可怕的恶梦了,更可怕的是,不论我怎么掩饰,全世界似乎都看得出来我有些不对劲。

笑不出来。今天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还在担心昨天的事情吗?”中午休息时,小刘刻意等到其他同事都离开办公室后,才对我发出这个显然藏了很久的疑问。

我摇头,想用个微笑感谢他的关心,但是脸上一阵僵硬,还是笑不出来。不敢看镜子,现在的死人脸想必很难看。

“这种事情,我们都帮不上忙。”小刘说,我的否认大概没什么说服力,他根本就视而不见。

“Anyway,thanks.”我真的很感激小刘,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让他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下了班,我还是上了公车就去医院找你。我明知这不过是自取其辱,但是心中似乎还有那么一分固执,想证明你不是小刘所想的那种人。

她正坐在你床上,和坐在轮椅上的你聊天。有点尴尬的场面,不过对于这样的场面,我想你会比我还头痛,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走进病房,和你们打招呼。

“是你喔,”你只是默默地对我点头,眼神中甚至还有点责备的意味,但是她倒是很大方地对我打招呼,“昨天我们见过,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无论如何,这总是件好事,毕竟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敌意。

“喂,介绍一下吧。”她对你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客套,应该是很熟的朋友了,如果还只是朋友的话。

“恩,这是小真,我去年在公司的同事。”你被动地为我们互相介绍,声音很疲倦。“这是雨弓,思,朋友。”

“朋友而已吗?说实话!”她捶了一下你的胸口,装出凶狠的表情逼供似地问你。

“会痛啦,”你夸张地哀嚎着,“真的只是朋友啦。”

“那还好,我还有机会。”她顽皮地笑着。

“你来不及了,我可不要比我老的女人,”你对小真笑着说,“如果你早两年追我可能还来得及。”

“死孩子,”小真骂着,当然毫无恶意,“给我小心点。”

我默默地看着你们,真羡慕。我不再奢求情侣的关系,只要作朋友就好,做朋友就能轻松自在地享受这一切。

“人生在世,能找到一个好朋友是很值得庆幸的事。”突然想起了你好久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知道珍惜,贸然要求更亲密的关系,只怕情侣谈不上,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七点半了,我要去吃饭,快饿死了。”小真看了看手表说。“你要一起去吗?”

“好。”我看看你,仍然是一幅毫不在乎的模样,即使在这里和你单独在一起大概也没什么意思,何必虐待自己的胃肠呢?

小真高兴地牵着我的手离开。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你又捧起了另外一本厚厚的原文书。小真的个性和我很象,或许该说,和平常的我很象。

“我们老板本来想找他寒假回来工作的,”喝完最后一口牛肉面汤,小真拭着嘴巴说∶“我还没找到他,他自己就打电话来公司找我了。”

“他喔,实在有点好笑。”面对小真的开朗,我不自觉地把一切的不愉快都放在一边。奇怪,这不是我自己平常最喜欢的工作吗?“竟然有人在自己的答录机上面留言说自己正在住院什么的。”

“对啊,那天他叫我帮他去拿答录机时,我也觉得很好笑。”小真说。

我愣了一下,本来以为那段留言应该是你家人帮你录的,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

“不要紧张啦,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小真连忙解释。“我们平常在办公室闹习惯了,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我男朋友还在金门当兵呢。那时候有一个同事很喜欢黏我,我就把他抓来当挡箭牌,后来闹习惯了,每次见面不闹一闹还觉得怪怪的。”

“不用这么紧张,我和他之间也没什么。”我可以嗅到一丝心虚的味道,或许比一丝还多一点。

“是吗?”小真盯着我笑,“以前他跟我说过一点你的事喔。我记得还有一次,他的衬衫上印了一个口红印,那是你吧?”

“ㄘㄟ了啦。”我若无其事地说,低头喝了一口面汤。

“不要把他说的话当真,”小真认真地说,“他刚出事,心理上难免有点问题,做事也不经大脑,你不要真的跟他呕气。”

“谢谢。”我当然不会跟她解释一切,但是我由衷地感谢她。

“我家在板桥,得早点走。”小真看看时间,对我说。“你还是再去看看他吧。”

“恩。”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还是回去看看你吧。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跨进病房时,你抬起头对我说,就象早就知道我会再回来似的。

“吃个饭而已。”我笑着对你说,就象早已忘掉了昨天的不愉快。

“她大概都跟你说了吧,”你莫明其妙地说∶“也好,那我也不用解释太多了。”

“你在说什么?”话说出口,我才想到小真刚刚对我说的,她抓你当挡箭牌的事情。

“她没说吗?”你诧异地问∶“我以为她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你现在说也来得及。”我故意装傻,想看看你们两个人的说词是否一样。

“我毕竟还是搞不懂她的个性,”你摇摇头说,“她平常是蛮活泼的,但是一遇到自己感情的事,嘴巴就闭得紧紧的。”

“喔,看不出来,”我说∶“不过她刚刚告诉我她男朋友在金门当兵。”

“她这样对你说?”你有点紧张地问,让我在那一瞬间也觉得紧张起来。

“恩,她是这么说的。”我点点头。

“看来她对你还是有份戒心在,”你又摇头,“她对每一个她不信任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其实她跟她男朋友早就分开了。她总是对别人说她有个男朋友在金门,这样可以免除一些麻烦,毕竟谁都不想背乘人之危的罪名。”

你已经背这个罪名很久了,谁又在乎呢?我在心里想着。

“既然她不意说,那还是让我告诉你吧,不然事情越拖越久,你也会越恨我。”你把头转开,不敢正视我的眼睛。“其实自从去年你回高雄后,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虽不在意料之外,但依然是我不意听到的消息。

“我们的关系就象那种日本连续剧一样,朋友以上,情人以下。”每次你说这种故事时,总是平静得就象在背课文一样。“其实她已经对我暗示很久了,只要我给她一句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更明确。但是我做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我说。

“昨天你说的没错,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你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我不意帮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照顾他未来的老婆,等他回来了,我还要装模作样地为他们两个祝福,祝他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你是说在我自私吗?”我问。

“或许现在说这些有点可笑,”你依然不回答我的问题,“她家是开电镀工厂的,而我是学化学的,我也想少奋斗个十年八年。”

“那就去啊,”我说∶“用甜言蜜语塞住她的耳朵。”

“我也想,可是有你在我心里,我做不到。”照理来说,这句话应该是句腻人的绵绵情话,可是我感受不到一丝丝甜蜜。“如果不清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绝对做不到。”

“Bull shit.”我说。

“啊?没错,我是很狗屎,但是狗屎也会为自己着想。”你一时没有会意到我在说什么,原谅你,我平常不喜欢说脏字的。

“你真他妈的很会Bull shit。”反正开了戒,干脆多说一点,让你值回票价吧。“Would you pleas eshut up your damn fucking mouth?”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你。

“看来,我不是说谎的料。”许久以后,你终于认输,低下头说∶“这次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不该跟我说那么多的,”我说,“尤其是那些可笑的理由,你应该让我自己去猜测,而不是跟白痴一样自己说出来。”

“没错,我太心急了。”你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欲速则不达,一点也没错。”

“还想甩掉我吗?”我笑着问,虽然问题有点尖锐,你应该挡得住吧。

“暂时不想,”你突然握住我的手,使我有点惊惶失措,“等我下星期补考考完再慢慢想,该怎么把你这个黏人的小家伙甩掉。”

“你甩不掉我的。”你的手心还在流汗,如果刚才有台测谎机,你铁定掰不了两句话就被拆穿了。“我要黏死你。”

“我真的会被你黏死,”你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不知道是谁黏谁,“都已经被你黏断一条腿了。”

“这也怪我吗?”本来想捶你一拳,可是双手都被你握住了,饶了你吧,今天特别优待。

“废话,不怪你怪谁啊?”你说,“算了,你不懂的。”

“只断一条腿,算你运气好。”是啊,比起在牢里待三年,你实在很幸运。

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把我自己刺得有点痛,我连忙转变话题。“刚刚那些小真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

“有关她的都是真的。”

你想了一下,然后才对我说∶“她是真的有个男朋友在金门,你知道我的个性,光是这一点,我就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是啊,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建隆的事,你一定会远远地躲着我。

“她家真的是开电镀工厂的吗?”我追问着。

“是啊,不过,”你笑着说,“你以为我真的喜欢化学吗?”

我当然了解,这是你今天最大的破绽,我在心里狂笑。

“那她真的有在追你吗?”其实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恩,也不算追啦,只不过暗示给得有些夸张而已。”你毫不在意地回答∶“对一般女孩子而言,这样已经算是极限了吧,但是却遇到我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她实在有点可怜。”

我了解。以前和你早餐会报的那段日子,我也是差点儿被你的迟钝给活活气死,那种一看便知是故意装出来的迟钝。

“她真的比你大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还是有些在意。

“她比我老一岁,”你笑着说,“又黑,又老,你满意了吗?”

“可是她身材很好啊。”我故意板起脸说,连声音都带了些妒意。

“她身材是比你好,”你伸手揽住我的腰∶“不过,你笑起来却比她好看得多。”

好想懒懒地靠在你身上,可是坐在轮椅上的你大概经不起我的摧残吧。

“今天晚上,我想在这里陪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会脱口而出,让我自己也有些讶异。

“不准,给我回去睡觉。”你讶异地看着我,然后命令似地说。

“不理你,有本事就赶我走。”我半耍赖,半撒娇地说。

“随你吧,记得明天还要上班。”你知道没办法阻止我,勉为其难地答应∶“护理站那里可以租行军床,最好先去租点漫画小说,这里很无聊。”

还需要什么漫画小说呢?我只想静静地看着你,这就够了。

医院的晚上实在很无聊,尤其在你睡着了以后。不该太铁齿的。

“你睡着了吗?”我轻轻地问,你没回答。

“睡着了。”我记得以前每次问你这个问题,总是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托这间医院的福,我总算拼赢你一次了。

我用力吐了一口气,坐起来把壁灯关上,然后钻回毯子里,侧身躺下。实在不怎么舒服,不过是我自找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门口传来了一串被刻意压抑的脚步声,我将毯子揭开一条缝,偷看一下,发现是一个女人,有点胖,大概二十七、八岁,正朝着你的病床走来。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你老公呢?”你突然开口,差点又吓我一跳。

“在下面停车,等一下就上来。”她大概是你老姐吧,记忆中你曾经提过有两个老姐,不过对于你家里的事情,我不敢多问。

“这是我朋友,睡着了,不要叫她。”我听到病床摇晃的声音,大概是你正挣扎着想坐起来吧。“灯不要开好了,这样应该够亮。”

“朋友吗?”她笑着问。

“好吧,女朋友。”你也笑着回答。

“出院的事都准备好了吗?”听到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震了一下,希望没被发现。

“该带走的东西也没多少,就这叠书比较麻烦,”你说,“请你老公先帮忙搬几本走吧。电视这些他们明天会来收。”

“OK,你明天出院后要直接去我家吗?”她又问。

“好啊,我也不想上楼下楼的,会累死人。”你说。

“嗨!还好吧?”随着一串较重的脚步声,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是你姊夫。

“嘘,安静。”她轻声对着他说。

“喔。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地回应。想到毯子外又多了两双眼睛在盯着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安。

“我跟你说,今天我们先把这叠书搬回去。”她交代着他。

“这么多?”他有些讶异。

“五、六本而已啦,应该还好,我看看。”她说。

“这什么书啊?重那种想成这样。”

“全彩铜板纸印刷的精装原文书。”你说,我听得出来你那种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语气。

“还搬得动啦,没有别的东西了吧?”他说。

“没有了,麻烦你们。”你说。

“那我们明天大概上午十一点来接你。”她说∶“老妈会来办手续吧?”

“老妈明天早上会先帮我办好手续。”你说。

“那你这个寒假都住在山上,不下来?”她问。

“大概吧,看什么时候才可以正常走路。”你说∶“可能得让你们养一个月吧。”

“随你,可是你又要老妈帮你挡电话,究竟是在躲谁啊?”她追问。

“没有啦,只是怕每天要跟一堆不同的人叙述车祸经过而已。”你若无其事地说,当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老实跟我说,究竟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她有点不客气地问,“车祸时明明有目击者说你是被另外一台车撞的,你为什么不承认,还要说是自己滑倒的?”

“我说滑倒,就是滑倒的。”你也不耐烦地说。那股不安的气味越来越重,我感觉到一切都不象表面上看来那么单纯。

“好啦,你先休息,明天再说。”她似乎也懒得说太多。“搬得动吧?”

“可以。”他说,听声音似乎还不算太吃力。

“我们先走了,Bye。”她说。

“Bye。”你说。

更睡不着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距离不到一公尺的你,在听到这些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对话后。

好几次,有好几次我实在很想把你叫醒,然后跟你问清楚一切。我知道你瞒了我很多事情,当然包括我应该知道和不该追问的。躲在毯子里的我不断地挣扎,在一切的肯定与否定之间挣扎。

“你听到了吗?”就在我全身紧绷得快要抽筋时,你突然开口。

我没有回答,依然躲在毯子里面装死。

“希望你是真的没有听到。”你没听见我的反应,于是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没想到你会留下来,也没想到我老姊会这么大嘴巴,这些事情本来我不希望让你知道。”

“我其实也想跟你在一起的,至少我们还能享受这一年多的日子。”你继续说,又轻又慢地说着∶“如果你醒着,就继续听下去,也不用再伤脑筋该怎样套我的话;如果你睡着了,那就继续睡吧。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是睡着的。”

“该怎么说呢?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了,只是这句话有点伤人,会伤到每一个人。”你说话的语调让我觉得轻松了些,可是这句话却又让我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我这次车祸,是建隆找人弄的。”

“你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在你最不希望它发生时发生。”这条墨菲定律还真是至理名言。我勉强压抑住揭起毯子的冲动,但是感觉裹在毯子里的身体开始颤抖。

“我记得车号,记得那两个家伙的长相,对面车道上也有目击证人,”你叹了口气∶“可是我又能怎样呢?把一切都说出来,包括我们的一切,然后让建隆再多待五年?不论警察是不是有证据可以查到建隆身上,我却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说我胆小怕事其实也没错。”你越说越慢,我知道你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住院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打算该怎么跟你彻底断掉,然后把这段日子当成一场苦涩交织的梦,脚好了,梦也醒了。可是这几天看你连笑容都走了样,我的心又软了。”

“建隆,我还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应该不会是那种恐龙吧。”你苦笑着说∶“他对你实在是用心良苦,为了你,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不是有个不知好歹的我来搅局,你们应该会很幸福的。”

“现在,我已经没有权力去决定任何事情了。”说到这里,你停下来,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切都给你决定,如果你还喜欢我这个胆小怕事、一无可取又断了一条腿的家伙,反正跑不快,我也懒得跑给你追。将来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没什么好推托的,逆来顺受就是了。”

“如果你觉得你应该回家去等建隆,我祝福你们。”你说话突然变得有些急促∶“以前的一切,包括车祸的事情,都当作没发生过。我或许会去找小真,她虽然比我老一点,不过我想我们会合得来的。”

“明天我就出院了,我会躲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保证你整个寒假都找不到我。”你说话又回复了原先的速度∶“没错,就是我老姊他们的新家,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你绝对查不到地址电话的。”

“这段时间,希望你能冷静一下,想想该怎么决定。”你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听得有些模糊∶“寒假结束前,我会跟你联络,让你给我一个答复。无论你有没有听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或许对你来说有点不公平,但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法。晚安。”

晚安,你这个混蛋。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辛苦过了。当你的早餐送来时,我强忍着腰酸背痛帮你把那份据说很有营养的早餐送到餐桌上,然后收起毯子和行军床。看看时间,早上六点半,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溜下床坐在轮椅上,我完全没看到腿上还打着石膏的你是怎么下床的。

“睡得很辛苦吧?”你笑着说,就当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我警告过你的。”

“还好啦,医院有空调,比家里暖一点。”我也笑着回答你∶“你们早餐都吃这些吗?稀饭、鱼松、酱瓜?”

“差不多就是这些,”你摇摇头说∶“住院前几天老妈在的时候,我都请她帮我带份美而美回来,这些东西实在吃不习惯。”

“虽然我不想当你老妈,不过看你可怜,等一下我去帮你买。”我打了个呵欠后说∶“烤总汇和火腿蛋,没错吧?”

“你还记得?”你似乎有点讶异。以前我睡在你那里时,早餐总是一份烤总汇和一份火腿蛋,我吃半份烤总汇,你吃火腿蛋和另外半份烤总汇。

“我知道还要一份《民生报》。”我知道虽然你不在我面前提我没有兴趣的职棒,但是你对于职棒的热爱是不会因伤而退烧的。

“不,现在不是职棒球季,中时好了。”你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钱包∶“身上有钱吧?”

“我这里有钱啦,你的钱留下来买药吃吧。”我对你做了一个鬼脸,拎起皮包,披上外套,走出病房。

天还暗暗的,阵阵寒风吹得我不停发抖。美而美又涨价了,还是在医院附近的价位本来就贵上五块钱?管他的,我赶紧买了烤总汇和火腿蛋,又在隔壁的便利商店买了牙刷、报纸和两罐热咖啡,冲回温暖的医院。

“这么快?”我走进病房时,你讶异地问。

“外面好冷。”我放下手上的东西,拿起一罐咖啡放在手中搓着∶“我要趁血液结冻以前赶快逃回来。”

“外面这么冷吗?看来我在温室里面待太久了。”你看着窗外说∶“中午就要出院了,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子?”

“你今天要出院?”我紧张地问,当然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在试探我。其实我大可承认昨晚我根本彻夜未眠,但是在你面前,我仍然做了隐瞒真相的决定。

真是可笑,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创建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上。

“喔,我忘了跟你说。”你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装得还真象∶“我今天中午就出院了,要回去给老妈养。”

“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骗茶喝了。”我笑着说,这段对话并未超过我昨天晚上沙盘推演的范围∶“电话号码供出来吧!”

“你知道的,九字头的那两只,我会搬一只到我的房间里,还不确定是哪一只,不过两只都可以打。”你说归说,但还是拿起笔把两只电话号码写下来递给我,我若有其事地将纸条折好放进皮夹。这两只电话,当然不是我要的。

“我去洗脸,你先吃。”我拿出刚买的牙刷走进厕所。

镜中的我看起来还蛮完美的,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我对自己的演技多少还有些信心,只是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A计划开始。

“这一家的烤总汇不好吃,”我走出厕所时,你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抱怨着∶“蕃茄酱放太多了。”

“有得吃还挑剔,你就是这个死样子,”我用牙刷敲了一下你的头∶“看以后还有谁会帮你。”

我搬了张椅子坐下,拿起另外半个烤总汇开始啃,果然蕃茄酱加得太多,酸味把其他配料的味道都盖过去了。

“其实我知道,昨晚你根本没睡着过。”啃到一半时,你突然停下对我说。

我停下咀嚼的动作,转过头看着你,你的眼睛依然动都不动,不肯透露出丝毫讯息。

“我睡着了,昨天实在很累,都是被你整的。”我连忙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不用演下去了。”我感觉你的眼光正狠狠地刺穿我的笑容。

“好吧,我输了。”妈的,什么A计划B计划全都成了废物,摊牌吧!“能告诉我破绽在哪里吗?”

“没有破绽,纯粹是我的直觉。”你又拿起火腿蛋开始啃∶“我实在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做一个正确的决定。不要被一时的冲动给冲昏头,多想想不在你身边的人。”

我们各自在沉默中撕咬着手上的三明治,不是因为饥饿或口腹之欲,纯粹是掩饰心中的不安。很快地,三明治啃完了。

“无论如何,我会想念你的。”我站起来收拾东西∶“无论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用不着想念我,”你打开柜子,弯下身去东翻西找,我知道你是藉机逃开我的目光∶“我从来不穿白色袜子。”

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太多太多想对你说,有太多太多想问你,可是现在的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大概也是这样,我们就在沉默中各自找些不相干的事情做,偶尔眼光交会时,我们总是心虚地一起将头转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走廊外面护理站传来的钟声,看看手表,七点五十五分,该走了。我依依不舍地提起皮包站起来,你也转过身来看着我。这次,我们都没有移开目光。

“我要走了,”我有点不自然地说,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让我笑不出来∶“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你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走出病房时,刚好和一群身穿白袍的医生擦身而过。程医师是这列白色队伍的尾巴,她对我眨眨眼,我也对她点头。

再见。

我不知道彩虹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实上,她总是神通广大得让我吃惊。

我当然知道在她面前,狡兔三窟是绝对不够的,尤其这三个窟都早就被她一一探过。然而,第四个窟也就是大姐的新家,还能被她找到,我实在是心服口服。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彩虹是如何找到这个窟的。

“只要不怕麻烦,什么事情都可以查得出结果的。”每次我问彩虹这个问题时,她总是顽皮地眨眨眼睛,然后这样回答我。我知道除非我能找出一个天大的秘密跟她交换,否则她绝不会轻易就告诉我。

出院后过了两个星期,在山上的日子无聊到快淡化至鸟来了。学校的补考很勉强地应付过去后,整天除了电脑、电视以及大姐偶尔帮我买的小说,大概就只有复健运动及睡觉了。幸好快过年了,今年大家决定来山上守岁,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期待的一顿年夜饭。

除夕夜,先是老哥带了他女朋友来,然后姊夫把老姐带回家,马上又马不停蹄地下山去接老妈。老姐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只等老妈来开饭。老哥在洗澡,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和老哥的女朋友随口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正当我们扯到老哥小时候的糗事时,门铃响了。

“老妈来了!”老哥刚从浴室出来,连忙跑去开门,我也坐起来准备迎接这热闹的一晚,但是门口却没有传来老妈惯有的笑声,只见老哥隔着铁门和门外的人轻声对话。

“找你的。”不久后老哥转头对我喊着,脸上挂满了问号。同样满脑子疑惑的我连忙撑起拐杖,走向门口。

“天,彩虹?你怎么会来这里?”铁门外的,正是彩虹那幅甜到人心坎里面的笑容。

“过年无聊嘛,来跟你们挤一挤,不介意吧?”彩虹笑着说。“外面好冷,先让我进去吧?”

我连忙笨手笨脚地拉开铁门,彩虹迫不及待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这是我朋友,叫┅┅”我对着似笑非笑的老哥解释着,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她叫雨弓或者彩虹。

“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彩虹赶紧接口说。

“朋友吗?”老哥暧昧地笑着。

“好吧,女朋友啦。”我耸耸肩说,这和医院里那次一模一样,我无法不承认。

不久后老妈和姊夫也进门了。老妈先是一阵讶异,但是老姐和老哥轮流把老妈拉去咬耳根子以后,笑得合不拢嘴的老妈亲手泡了一壶高山乌龙来欢迎这位可爱的不速之客。

彩虹倒是大方得很,在大家暧昧的笑容环伺下还神色自若,我实在是自叹不如。偶尔有人问起不该问的问题,例如彩虹的家庭状况或者我们之间的关系,她也总是能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只可怜了对着家人们猛眨眼睛打暗号的我。

饭后的例行节目当然是麻将,彩虹也被大家拱上了桌。她打牌蛮生疏的,但不知道是牌运好还是姊夫及老哥的政治麻将技术高竿,她倒是替我在那本从未兑现过的帐本上增加了好几笔像征性的收入。

过了十二点,老妈直嚷着要睡觉,我们只好撤了牌局。临睡前老妈特地发了两个红包给彩虹和老哥的女朋友。象征性的六百块钱,可是彩虹却激动地落下泪来,我赶紧将她拥入怀中,老妈有点不知所措,大姐连忙把老妈拉进房间。

“我已经七年没收过压岁钱了。”彩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如果你想要,我每年给你一个。”我拍着她的肩膀,笑着安慰她∶“不过我很穷,只给得起跟我妈一样的价钱。”

“小气鬼。”彩虹捶了一下我的胸口。

家人们都很有默契地专心欣赏着电视,假装没看到这一幕。

“起床了,懒鬼。”迷迷糊糊中被摇醒,是彩虹。

“走,我们去顶楼看日出。”彩虹不等我答应就把拐杖递了给我,扶着我起床。老哥和她女朋友还窝在沙发上睡得死死的,老妈和大姐她们就更别提了。

“现在几点了?”我迷迷糊糊地戴起眼镜,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天啊,才六点,让我多睡一下吧!”

“不行,太阳快爬起来了。”彩虹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去看日出?”我用力甩甩头,让头脑清醒一点,然后发问∶“最近天气不好,大概看不到。”

“因为这栋房子在山顶上,又有二十层楼,一定可以看得很清楚。”彩虹笑着说∶“我难得来一次,你就陪我去看看日出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从衣帽架上拿下两件大衣,一件给彩虹披上,一件自己穿上。彩虹得意地笑着,把扣子一一扣上。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当我们走进电梯时,彩虹突然跑回房里,我只好乖乖按着开门的按钮等她。

彩虹回来了,拿的是昨天喝剩的半瓶皇家礼炮,以及两个小玻璃杯。

“昨天不好意思喝太多,今天再来偷喝一点。”彩虹伸伸舌头说。我也知道昨天就她的标准来说没喝多少,但是这样的酒量已经把家人们都吓倒了。

电梯把我们带上了顶楼。风很大,天还很暗。彩虹开着了灯,扶着我走到墙边,有人在这里放了几张藤椅,虽然破旧,但看起来还很牢固,我挑了一张比较高的藤椅坐下,将拐杖靠在墙上。

“好冷喔,挤一下吧!”彩虹确认我左脚的位置后,顽皮地坐在我身边,紧紧地靠着我。虽然隔着两件厚厚的大衣,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在发抖,事实上我自己也是。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椅子可以坐?”我狐疑地问,虽然在这里住了两星期,我从来没有上过顶楼。

“本姑娘是无所不知的。”彩虹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我顺手接过。

“新年快乐,Cheers!”

“Cheers!”我轻轻啜了一口,放弃了追问下去的念头。

和彩虹对酌了两杯以后,酒精逐渐将体内的寒意驱走,但是冷风刮在脸上还是有点痛。天色越来越亮,我们注视着远方的那片鱼肚白,不再说话,深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

太阳终于露脸了,轻轻悄悄地从地平线上钻出来,短短的十秒钟后,刺眼的阳光射向我们,虽然舍不得,但是我们仍然不得不将头转开。

“没有阳光的照耀,就没有炫丽的彩虹。”彩虹靠在我的怀里懒洋洋地说∶“你能够当我的阳光吗?”

“Yes, I do。”我轻轻抚摸着彩虹的头发,缓缓地承诺。

《阳光》转载完了┅┅

刚好,《星火燎原》也同时转载完毕。过几天,我会继续转载《霞晚》以及《天水流长》。想知道故事后续发展的人,不要错过┅┅∶)我觉得奇怪的是,除了“雨弓”当时冒出分身时,比较有人在聊这个故事以外,似乎一直没什么人对这一系列的小说提出看法过。不知道是故事太烂,还是没人在看?(两种说法好象差不多)∶Q

趁这几天我在取得下两部小说的原稿时,大家出点声吧。相信作者也想知道大家的看法的。好,就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