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

(非准 版,只供娱乐,不作研究之用。)

诗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

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

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专一设立圈套,袖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为金,死汞为银。

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后来趁个空儿,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

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说道∶“解元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

解元贬驳他道∶“我看你身上褴褛,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人?”

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所以难做。看见解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访外护’。”

唐解元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法术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福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便是。”

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是要落他,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也是点明世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却是为何?

他们道∶“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仙缘的,方可共炼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

有这许多好说话。这些说话,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炼丹,何曾不是仙法?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

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蓄妻养子,帮做人家的。

只如杜子春逼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外护”,只为一点爱根不断,累他丹鼎飞败。

如今这些贪人,拥着矫妻美妾,求田问舍,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道之子孙,岂不痴了?

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两句想一想,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的?只这点念头,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

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做不得的。

于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要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令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

胸中广博,极有口才,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却有一件僻性,酷信丹术。

俗语道∶“物聚于所好。”

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

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无缘遇不着好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

毕竟有一日弄成了,前边些小所失,何足为念?”

把这事越好得紧了,这些丹客,我传与你,你传与我,远近尽闻其名。

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

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

行李甚多,仆从齐整。

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妻。

日日顾了天宇一号的太湖船,摆了盛酒,吹弹歌唱俱备。

携了此妻下湖,按斟低唱,觥筹交举。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见选出。

晚上归寓,灯火辉煌,赏赐无算。

那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

想道∶“我家里也真是富的,怎能够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此必是个陶朱,猗顿之流第一等富家了。”

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通了姓名,备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

那客人谦让道∶“何足挂齿,”

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象意,不然,也有尽时。”

客人道∶“金银高北斗,着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雅。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

富翁见说,就有些着意了,问道∶“如何是用不尽的法?”

客人道∶“造次之间,不好就说得。”

富翁道∶“毕竟要请教。”客人道∶“说来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

富翁见说得跷蹊,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

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吾有‘九还丹’,可以点铅汞为黄金。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责哉?”

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原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求之不得。着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

客人道“岂可轻易侍得?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

便教小童炽起炉炭,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

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那是些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起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了,那是雪花也似的好银。

看宫,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

元来这叫得“缩银之法”,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为青气去了,适下槽粕之质,见了银精,尽化为银。

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

丹客专以此术哄人,想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原来银子如此容易。

我炼了许多时,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着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

遂问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

客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子。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鼎中。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自雪。启炉时,就扫下这些丹头来。只稍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

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客人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着炼得有半合资丹头,富可敌国矣。”

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千之物还尽可办。着肯不畜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原足。”

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今观吾丈虚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气,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但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

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老丈着肯光临,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着此间别去,万一后会不偶,岂不当面错过了?”

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出来,游赏所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外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

富翁道∶“寒舍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两便?家下虽是看待不周,决不至有慢尊容,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临,深感厚情。”

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帖,请他次日下湖饮酒。

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备将胸中学问,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而散。

又送着一桌精洁酒席,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

来日客人答席,分外丰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银,自不必说。

两人说得好看,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江,在关前后了两个大船,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

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隔帘时露半面。

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车姿美艳,体态轻盟。

只是∶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

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逼天仙隔锦屏

但得玉京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

话休絮烦,两船不一日至松江。

富翁己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登堂献茶己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离此一望之地,便是学生庄含,就请尊眷同老丈至被安顿,学生也到被外厢书房中宿歇。一则清净,可以省烦杂,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

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置,又怕被外人触犯。况又小妾在身伴,一发宜远外人。看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

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来到庄门口,门上一愿,上写着“趣趣园”三宇。

进得园来,但见古木干霄,新篁夹径。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房途室。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笈。着还奏曲能招风,在此观棋必烂柯。

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坦为修炼之所,又好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

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那小娘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一个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

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

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

富翁对面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天下凡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

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不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

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宽,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入少时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

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烛,到园中奉与丹客道∶“些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望切嫌轻鲜。 ”

丹客一眼估过去,见是金的,反措辞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不敢领。”

富翁见他措辞,一发不过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心,乞赐笑留。”

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情,在下着再推托,反是见外了。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索。”

笑嘻嘻走入内房,叫个丫头捧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

富翁多见得一番,就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

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料已有日,只是见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着一发钩措得上手,方是心满意足的事。而今拼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

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不弃,我们几时起手?”

丹客道∶“只要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手。”

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

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费手脚。”

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千金下炉便了。今日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学生搬过来,一同做事。”

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尽欢而散。又送酒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淮淮只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一应炉器家伙之类,家里一向自有,只要搬将来。

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一应侵备,来见丹客。

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

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诀,要求相传。”

丹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母九日火候一还,到九九八十一开炉,丹物己成。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

富翁道∶“全仗提携则个。”

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渐渐被将下去,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被将下去,烧得五色烟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炉。

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你们且回去回复定奶奶一声再来。”

这些人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其余都依话散去了。

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

闲了却与富翁清谈,饮酒下棋,宾主相得,自不必说。

又时时送长送短到小娘子处讨好,小姐子也有时回敲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余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来。

众人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

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里老奶奶没有了,快请回去治丧!”

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

富翁也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京。”

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

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抱恨终天,今势既难留,此事又末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小妾虽是女流,随侍在下己久,炉火之候,尽己知些底,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只是年幼,无人管柬,须有好些不便处。”

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碍?只须留下尊嫂在此,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有何不便?至于茶饭之类,自然不敢有缺。”

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母己死,方寸乱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

富翁见说肯留妻,心里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满面笑容应承道∶“看得如此,足见有始有终。”

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一一分付了。

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了。

叮咛道∶“只好守炉,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

富翁道∶“万一尊驾来退,误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

丹客道∶“九还火候己足,被在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

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密语,忙忙而去了。

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

却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

时时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

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房前来请道∶“适才尊婶侍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转莺声,吐燕语道∶“主翁先行,贱妻随后。”

只见婀婀挪娜走出房来,道了万福。

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

小娘子道∶“贱妻女流,怎好僭妄?”

推逊了一回,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己自朝面谈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毕竟富翁让她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

富翁在后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莲花,不由人不动火。

来到丹房边,转身对两个丫头说道∶“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

富翁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去,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

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

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旁,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

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娘子尊步了,尊夫不在时,娘子回房须是寂寞。”

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此番却不推逊,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他的。

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明日须用计道开了他,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此时便可用手脚了。”

是夜即分付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烧炉的家僮,说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要灌得烂醉方住。”

分付己毕,是夜独酌无聊,思量美人只在内室,又念着日间之事,心中痒痒,访惶不己。

乃吟诗一首道∶

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

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

走至堂中,朗吟数遍,故意要内房里听得。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手捧一盏茶来送道∶“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

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

秋月进得去,只听得里边也朗诵∶

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

但得东君借,芳心亦自同。

富翁听罢,知是有意,却不敢造次闯进去。

又只听里边关门晌,只得自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

他日逐守着炉灶边,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

饮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了。

富翁己知他不在丹房了,即走到内房前,自去请看丹炉。

那小娘子听得,即便移步出来,一如昨日在前先走。

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

到得炉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童。

娘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

富翁笑道∶“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

小娘子只做不解道∶“这火须是断不得的。”

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以真火续将起来。”

小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

富翁道∶“尊夫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

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

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夙世姻缘,也是正事。”

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去。

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书颇严,本来不该乱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贱妻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

富翁道∶“就此恳赐一欢,方见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

小娘子道∶“这里有人来,使不得。”

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己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别的也不敢进来,况且丹房途密,无人知觉。”

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怕有触犯悔之无及,决使不得,”

富翁此时兴己勃发,那里还顾什么丹炉不丹炉,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

不由他肯不肯,抱到一只醉翁椅上,扯脱裤儿,就舞将进去,此时快乐何异登仙。

但见∶

独弦琴一翕一张,无孔萧统上统下。

红炉中拨开邪火,玄关内走动真铅。

舌搅华池,满口营香尝玉液,

精穿化屋,浑身趐快吸琼浆。

何必丹成人九天?即此魂销归极乐。

两下云雨己毕,整了衣服。

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欢娱,晚间愿赐通宵之乐。”

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来道∶“我原许下你晚间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

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后悔无及。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见成的了。”

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

富翁道∶“但凭娘子主见。”

小娘子道∶“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然后接你进来。”

是夜,果然人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也在那里伺候,接至书房,极尽表枕之乐。

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

富翁以为天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

绸缨了十数宵,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

富翁吃了一惊,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

出外来对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而今九还之期己过,丹己成了,正好开看。

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

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乐。

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第献了毕,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就变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惩等的有些诧异?”

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跌足大惊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槽蹋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辜,触犯了的。”

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言,又见道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丹客懊怒,赎得牙齿格格的响,问烧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

家僮道∶“只有主翁与小娘子,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

丹客道∶“这等,如何得丹败了?快去叫小娘子来问。”

家童走去,请了出来。

丹客厉声道∶“你在此看炉,做了甚事?丹俱败了?”

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的,不知何故。”

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你却动了封了。”

又问家僮道∶“主翁与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

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伶我辛苦,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只这一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

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

一鞭打去,小娘子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

富翁直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

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心的事来,无来是狗屁不值的,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恩烧丹炼药?是我眼里不识人。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

接着鞭一起起来,小娘子慌忙走进内房。

亏得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却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了事。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

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坏了事,走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帐。我的爱妻可是与你解馋的?受了你点污,却如何处?我只是杀却了,不由你不偿命,”

富翁道∶“小子情愿赎罪罢。”

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饶。

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于此,”

富翁只是磕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容了一位如夫人也够了。实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

丹客道∶“我本不希罕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己财,后来不改前非。

我偏要室了你的,将去济人也好。”

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了,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丫头等,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门。

口里喃喃骂道∶“受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

骂声不止,开船去了。

富翁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

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去,还自道侥幸。

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触犯了他丹鼎走败。

但自侮道∶“成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两美?

再不然,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或者不妨也不见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逼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

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心乐事,不必追悔了。”

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当在西湖时,原是打听得酒富翁上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弦惑他的。

及至请他到家,故意要延缓,却象没甚要紧。

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己自先把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

留着家小,使你不疑。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没工夫与他真账了。

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先认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金银汁粘要成的。

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一时不瓣,都误认了,此皆神好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术不己。

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

告诉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己此替我烧炼了。后来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

这丹士道∶“吾术岂独不能?”

便叫把炉火来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

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着,这番着了。”

又凑千金与他烧炼。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被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间,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捞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内己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闪?我不问那里寻将去,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看适得着也不可知。纵不然,或看另逼着真正法术,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

自此收拾了些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城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

正待开口发作,这伙人不慌不忙,满面生春,却象他乡逼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个大酒肆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叫酒保烫酒取嘎饭来,殷勤谢道∶“前日有负厚德,实切不安。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切以为怪,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前物,不必别生异说。”

富翁道∶“何法?”

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只待吾师到来才交银举事。票吾师远游,急切未来。足下着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我辈也无干。足下以为何如?”

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

丹士道∶“是个头陀。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被处便了当也。”

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被辈殷殷勤勤,直伺奉到山东。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他师父来了。

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谈炉火之事。

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谈阁论,尽中机宜。

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只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劝,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

到得天明,商量安炉。富翁见这伙人科派,自家晓得些,也在里头指点。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荤话饮酒,不好却得。

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偷偷走了,单撇下了师父。

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室住了师父,要去送在当宫,提室余党。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元非此辈同党。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烧炼,得来可以赔偿。又替我剪发,叫我装做他师父来的。指望取还前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撇我在此?”

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家有好些年谊的。

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了。

一路无了盘缠,倚着头陀模样,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码头上,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面看着街上。

富翁看见,好些面熟,仔细一认,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妻与他偷情的。

疑道∶“这人缘何在这船上?”

走到船边,细细访问,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会试的。

富翁心里想道∶“难道当日这家的妻妾竟卖了?”

又疑道∶“敢是面庞相象的?”

不离船边,走来走去只管看。

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他道∶“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

富翁道∶“正是松江。”又问道∶“可姓潘否?”

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

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来。”

富翁走上前去。

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妻妾的便是,实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咐的话,替他捣鬼,有负于君。君何以流落至此?”

富翁大倒,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之由,诉说一遍。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赡君盘费作急回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切可听信。妻亦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君能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

言毕,着入室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

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缠。

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之事。却是头发纷掖,亲友知其事看,无不以为笑谈。

奉劝世人好丹术者,请以此为鉴。

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

贪淫若是望丹成,阴沟洞里天鹅肉。

– 终 –

此虽是古事,然骗术古往今来层出不穷,近闻神州大地因禁“传销”而发生惨局,奇缘凑巧可遇不可求,长篇巨著也为一词一字而聚,何况钱财无端暴发!

聊撰本文 众同好一乐,情色虽薄,古为今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