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流长(星火续)

天水流长(一)

日午后的台北街头,乌云密布,而我是个不喜欢带伞的人。当西北雨开始下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和从前一样,在雨中快快乐乐地淋雨,光着脚,仰着头。但是,这是雨水pH值低达2.0的台北市,而且我不在宿舍附近,不能在雨后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于是,我躲进路边的7-Eleven,翻看着新出的杂志。

“是你。”一个披着头发的女孩子,隔着落地大窗敲着玻璃。我抬起头,是一张熟悉的脸庞,但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是谁。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然后拼命在我脑中找寻女人姓名。糟了,想不起来┅┅“我猜你可能想不起来我是谁了。”那个女人走进来,对我笑着。

“彩虹。”那个笑容太深刻了,我相信每一个看过的男人,都不可能会忘记的。

“恩。好久不见。”彩虹盯着我手上翻阅的花花公子中文版,不怀好意地笑笑。

“恩。好久不见。”我拿着被我拆封的杂志,到柜台结帐付钱。“再见。”

我边说边逃出门外。

“等等!”一个女人从7-Eleven内追了出来,对着刚逃出来的男人,用最大的声音说∶“你给我站住!我不准你再逃了!你给我站住!”

路边的人、和刚刚收了我五百元大钞的店员,都用病态的好奇,看着骑楼上开始上演的一出戏。我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就决定怎么办了。

“告诉你,不要缠着我了。一、我已经不爱你了,二、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三、你不要以为赖到我头上我就会认,我不是笨蛋。”我用同样的音量,回头对着她吼。既然马路上没有任何一个我认识、或是认识我的人,来场街头秀又何妨?

“你┅┅”看来我的反应超过她的预期,她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随即用低声的哭泣掩饰她狡诈的双眸,“你┅┅你那天晚上不是这么说的。”

“男人在床上的承诺,你都当真啊?”我用挑的语气说。

“你┅┅”她咬着下唇,眼光向左右一飘,决定哭了起来。可怕,她的装哭还真的蛮像样的。

“我┅┅”眼看有打抱不平的路人快要挺身而出了,我和她都忍不住地狂笑起来。那位看似上班族的先生停住了脚步,完全被我们搞糊涂了。我拉着彩虹的手,快步把她拖离这个骑楼。就两个边跑边笑的人,冒着雨闯越了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

“怎么样?肯不肯赏光,陪我吃顿饭?”在驻足另一个骑楼时,彩虹向我提议。

“我能说不吗?我可不想被路人围殴到死。”看着雨中不断变换的红绿灯,我答应了她的邀约。

天水流长(二)

晚餐。

熟悉的场景。昏暗的灯光下,一对男女面对面坐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却有很多话想要问对方。谁都想开口问,谁也都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人。一顿饭,在用完餐上冷饮的时候,两个人才渐渐打破那种尴尬。

“我没想到你是认识小胡的。”彩虹丢出第一个球。“那天也谢谢你没有拆穿我们彼此认识的事实。”

“喔?喔,你是指光华商场那次。”我有点犹豫,但是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其实已经没有差别了,反正现在小胡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彩虹的反应竟然是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我默默一笑。苦笑。什么也没说。

“他是怎么知道的?”彩虹没提防地就问了出来,但是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连忙改口∶“算了,反正也没有差别了。”

“喔?”

“我们分手了。”彩虹冷静地象在述说别人家的事。

“喔?”我从鼻孔中就笑出声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彩虹嗔道。

“能不能把你的演技留给别人?”我无奈地叹口气。

“演技?”彩虹愣了愣,“你是说我在演戏给你看?我为什么要骗你?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反正,不骗也是白不骗。”我慢慢地说,“当一个男人给女人骗多了,就会比较容易知道什么时候,女人正在利用先天的优势。我得承认,我是个不怎么能抵抗温柔陷井的傻男人,但是我也不是十八、九岁的小毛头了。够了。”

“小胡跟你说了什么?”彩虹收敛起她的楚楚可怜。

“他还爱你。深爱着你。他甚至为了你,跟我大吵了一架。”我淡淡地说,“就我认识的他而言,他不会为了一个过去式的女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彩虹说,“算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本来希望骗骗你,然后间接去让建隆安安心。因为你是我所知道,建隆最相信的朋友之一。从小胡那件事之后,我们冷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不肯再相信我了。

“我约你吃饭,其实是想问你,建隆还好吗?”彩虹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们还在通信。”我说。

“通信又能怎样?两个人在信中都戴起了面具,即使每次会面我还是会到,但是我已经开始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不透他的想法。他┅┅他还是一样体贴,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我甚至看不出来他过得好不好。”彩虹终于也卸下她的面具。

“如果我没有弄错,你现在爱的是小胡,在一起的是小胡。”我也不想装下去了,“你现在对建隆的关心,是出于真心,还是罪恶感?”

“烈火与灯塔。这可是你说的。”彩虹受不住我的咄咄逼人,丢回一句我曾说的话。

“我错了。六月底我去见了建隆,我才知道,我彻底错了。”我闭上眼睛。

“我没有想过,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绝望,却又不肯放弃希望。”

“你是说┅┅”黑暗之中,彩虹喃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是说,你辜负了一个非常爱你的男人,害得他到了现在还活在痛苦之中。”我恨恨地说,“你以为我本来为什么要躲你?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夹在你、小胡、和建隆之间,我也受够了。这辈子我只想完完全全地逃离这个故事之中。

“放过我吧。”我丢下一张千元大钞,几乎是逃难地逃出这家餐厅。

天水流长(三)

雨停。

雨过的台北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没有阳光,也当然没有彩虹。在台北念书这么多年,我的确也不曾看过彩虹出现在天际。

那个叫彩虹的女人,也没有从餐厅中追出来。当我走远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她趴在餐厅桌上哭了起来。女人的眼泪。一种我已经害怕到极点的武器。我没有细看,也不敢细看。只是逃。远远地逃。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判断谁对谁错。也许根本已经没有对错,每个人都只是这场肥皂剧中的一颗棋子,任凭命运摆布。我只是想知道,我算什么?

我一直在问∶我算什么?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结果爬起来开了电脑,把自己抓来的小胡故事、和自己写的那些狗屎东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雨弓》、《阳光》、《星火燎原》┅┅这些故事,也许不是故事,也许都是真的,也许都不是真的,又有谁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了。

整夜在我脑海的,是吵架后约小胡出来道歉时,他那张无怨无悔、为爱不惜一切的神情;是六月看到建隆时,那幅强颜欢笑、却是沧桑到令人心疼的憔瘁;是那天彩虹趴在餐厅里哭泣的身影。

很想抽根烟。对一个一辈子没碰过烟的家伙,这是个很奇怪的冲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多年前,还是单纯的大一新生时,写过一篇这个标题的现代小说欣赏报告,拿了个高分。今天回头一看,只能笑当年的天真,竟然能用那么理性的态度,去评论小说中人物的是是非非。若在今天要我重写这份报告,我是不可能写下同样的东西的。

因为爱情没有对错,只有取舍,和无法割舍。

今天,我可以把彩虹当成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忽略她二十岁前悲惨的遭遇;我可以把小胡当成是夺人所爱、趁虚而入的爱情盗贼,不理他为这段情所付出、所遭遇的;我可以把建隆当成是一个只会照顾女人的呆木头,看不清事实只会呆呆付出的傻蛋;而我,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到处惹是生非的混球。

但是,这样对于现实的发展,一点好处也没有。

到天亮的时候,我还是没有任何的结论,结论我可以怎么做、我又应该怎么做。夏天,阳光会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露脸,一整天的炎燥也早早开始。

这表示我另一天的烦躁,也由此开始。

天水流长(四)

阳。

那天去看建隆,也是这种天气。自从知道小胡的断腿是我害的,我就没有再回过建隆的信。重点不在于是不是他的意思,而是造成的结果他难辞其咎。我也是。小胡没有怪过我,这让我更愧疚。

但是看到建隆求我原谅他、去看他的信,为什么我还是无法拒绝?

我想,失恋的伤痛我经历过几次、也看过身边的朋友经历过几次,但是每次发生,我没有不为之深深陷入,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天建隆的神情让我的心情也坠入谷底。对会在看电影时,跟着剧中人又哭又笑的我而言,我一直就是个不能置身事外的处女座。

我没有问建隆过得好不好,因为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好。

“我对不起你。”他说。

“算了。”我挥挥手,要他不要介意了。

“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变化。弄巧成拙?我想我是罪有应得。”

“唉┅┅”我叹了口气,“你和彩虹┅┅”

“我不知道。”建隆从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眼泪一下子就从他眼中滴落下来,“应该是吹了吧。她还是给我信,我还是给她信,她还是来看我,可是她的心不在了。我一直不懂她,她的笑容太灿烂,灿烂到让我几年来从没看穿过,可是她这次却让我确确实实地,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个你深爱的人就在你身边,可是你的爱却像碰上一面冰冰冷冷的墙,透不过去,也没有弹回来,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墙边。

就象有人用橡皮擦偷偷抹去,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我已经完全接触不到她了。完全不能。”建隆的声音,痛苦,颤抖。

“我懂。”为什么我也会陪着掉下眼泪?

“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也可以说变就变,一被介入就结束第一干二净?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想,当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从没真正了解过她。而在她已经远离的时候,这几年的事,却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我才知道,她曾花了多大的心力,维持她表面上灿烂的笑容。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

“这是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杀了那个兔崽子。”

“不要说了。你这样只会加深自己的痛苦。”还有我的痛苦,我心中默默地说。“今天我不全部跟你说,这些话我还能跟谁说?痛苦?谁在痛苦了?如果一段情这么经不起考验,那不是早断早好?总比将来有一天,用更残忍的方法断掉要好。

“我只是不能停止问我自己∶这么多年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建隆几乎已经没有了气力,缓缓吐出这句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握住建隆的手。一直到会面时间结束,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有些时候,男人之间也是可以不必靠言语的。

“什么也不要做。”建隆那天最后的一句话,也算是他的要求,“我欠你够多了。什么都不要做。”

而现在的我,回想起那天会面、和昨天与彩虹晚餐的情形,我决心违背我对建隆的承诺。

天水流长(五)

风大。

在与小胡电话中瞎扯蛋,确定他独自在家后,我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骑车前往内湖。我没有把握不会落空,但是我想,若要达成我的目的,我还需要许多巧合与运气。我意一赌。如果输了,也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

我按了电铃。虽然那把钥匙还在我口袋中躺着,但是非不得已,我不想用。

等了一下后,在我怀疑自己已经用光运气之时,门开了。门后,是一个红着双眼的女人。

“是你。”她说,“进来吧。我想也该是时候了。”

我默默地跟着她走近这个熟悉的小公寓。她走向应该叫做厨房的角落,拿起一罐密封的咖啡罐,一开罐,浓郁的咖啡豆味刹那充满整个斗室。

“咖啡?”她问。

“好。”我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看着她忙进忙出,“我以为你会问啤酒的。”我开个个玩笑,企图打破这个静默。

“然后让你再趁虚而入?我可不要再给你机会。”彩虹端着两个咖啡杯,把其中一个递给我。她没有立刻喝下咖啡,只是用小小的汤匙拨弄着杯中的液体。

“你害我少领了今天一天的薪水。”

“我也跷了一天班。”我静静地说,“谁有心情出得了门。我想,这也是你今天不想见小胡的原因。”

“原来刚刚占住他的电话线的,就是你。”彩虹的眼神从低垂的浏海下望向我,“我早该想到。算了,我们不要这样彼此试探了,开门见山如何?我找理由遣开小胡,你也确定他在家里,都为了我们两个单独谈谈。不要浪费时间,你是来要我跟小胡分手的吧?”

“你这么想?”我咬咬下唇,“也许是。不过我不会这么说。”

“你会拐弯抹角,你会告诉我建隆的状况,说不定还会加油添醋几分,让我心虚、让我心疼、让我心痛。你知道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我会不由自主地决定放弃小胡,乖乖回到建隆身边。”彩虹一口气喝完咖啡,不管它有多滚烫。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会在建隆出狱时,一定会回到建隆身边?”

“因为爱情是谁也说不准的。”厉害的女人,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既然都知道我的企图了,那应该也想到怎么接招了吧?”

“你认为我会怎么接招呢?”她反问我。

“你会说,你跟小胡只是逢场作戏,只是不小心玩得有点入戏而已。你当然还是爱着建隆的。你说不定会用你的著名笑容来加强这种印象。而我会相信,因为除了相信一途,我也别无他法,只有摸着鼻子离开。”我慢慢喝了一口咖啡,“但是这样对事实又有什么帮助?我已经在你心中埋下阴影,我身上的阴影我自己也是不可能甩掉的。”

“唉。”她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和我无语相对。

天水流长(六)

夜深。

很久没有跟一个女人聊到这么晚,这么敞开心胸。在一来一往的攻防之后,我们终于真正地卸下面具,把话讲开。我告诉她我和建隆见面的经过,而她告诉我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挣扎经过。其实,她跟我一样,都没有好过过。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说,“你应该比较不怪建隆吧?其实,我也是六月底见他的时候,才原谅他的。”

“恩。根本就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建隆不敢说,小胡说得模模糊糊不肯多说,让我只知道建隆让人碾断了小胡的腿,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如果让我知道建隆原本只是想公平竞争,这场车祸全是别人自做主张,那我就不会赌气去找小胡,把他从他躲着的姊姊家挖出来,把自己交给他。”彩虹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法自拔。建隆那死东西,为什么不自己说清楚。”

“他心里也不好受。”我又喝了杯咖啡,“其实你也高估了我。我不是来拆散你和小胡的,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知道的这部份故事。我也说过,建隆是我朋友,小胡也是我朋友,我不会左右你的选择。”

“那你来干嘛?”彩虹哑然失笑,“不要说你要当漫画的旁白,老是在告诉主角们他们没看到的剧情。”

“是啊,那种动不动就跳出来开个小视窗的那种。”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不,我只是希望你继续发挥你的演技,对建隆好一点。不管是真情或是假意。”

“喔?你是要我去当他的毒品?”彩虹瞪了我一眼,“我可是戒不掉的海洛英。”

“如果他会想戒的话。”我无视她的质疑,一个一个字地说∶“对,就是当他的海洛英。我相信你的演技,只要你想让他认为你已经回心转意,我相信他也不会怀疑的。”

“你是指我现在演的不够好。”彩虹喝完了最后一杯咖啡舔舔上唇,在我看来好象想去拿罐啤酒喝。

“因为你没有用心。你在惩罚他,在刚开始的时候,然后想煞住车的时候却略嫌迟了一点,被他第一次看穿你的心思。”我帮她从冰箱中拿了一罐冰啤酒,递给她,“一罐而已。我可不想再被喝醉的你强奸。”

“哈哈!”她一边拉开拉环,一边取笑我,“反正都这么久了,告诉你也没关系。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我差点连下巴都掉了下来,“你说什么?不可能,我┅┅”

“你的衣服是我扒光的,然后我也脱掉了我的,躺在你身边。如果你注意到了,我是裹在毯子里的。我怎么可能会被几罐啤酒醉倒?当然也不会笨到被你看到我的身体。为了让戏更真实一点,我还吞了你趁一大早买的几颗避孕药,害我那个月特别不规则。”彩虹用认真的声音说。

“你┅┅你这是为了什么?”我已经开始结巴起来,就我这辈子遇过的最大一次骗局,我真的完完全全呆掉了。

“这回,你对我的演技更有自信了吧?”彩虹这女人,真是个不能小看的对手。

天水流长(七)

月黑。

埋在心中很久的一个阴影,既然只是个骗局。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没有一点点的愤怒,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即使我是个很会装傻的人,对于自己不想记起来的事,也可以把自己瞒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

对于这个厉害的女人,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彩虹设计了这个陷井,到底是为了什么?

“即使我告诉你,你就会相信吗?”彩虹狡诈地说,“我只是为了让你手忙脚乱,没有空来管我的闲事。”

“唉,你说你的吧。反正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你什么了。”我忽然感觉得很累,在和这个女人斗智的当中,我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夜深了,我该走了。”

“我以为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彩虹在我起身的时候,很明显地有点意外。

“说不说完已经没有差别了。”我起身站到门前,“反正我已经做完我想做的,额外还附送了一件本来不打算知道的事。”

“你以为你已经在我心中架起一个枷了?你太天真了。”彩虹在我步出门外时,在我背后放下这句话。

“我当然没有。”我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直直的走向楼梯,“只有你自己可以。”

“你确定要这样吗?”我不禁怀疑地问。

“是的。”他坚决地说,“一把定输赢。”

(第一部完)

天水流长第二部(八)

汗雨。

在烈阳之下的看守所,就如火烤的地狱。我已经用完了带来的所有面纸,但是在室内待过久的白淅皮肤上,仍凝集了数不清的汗珠,在过高的度之下挥发不去。我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就让汗水透身上的衣服。

因为在这个谈话之中,身体上的所有感觉都可以忽略。

“这就是我的计。”建隆也是满身大汗,但是他专注于和我的谈话,一点也不在乎。“在这种大热天找你来,就是希望你能帮我出主意,帮我下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步棋。”

“这┅┅”我听到建隆的计,简直已经呆住了。

“你在信中说得对,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已经没有胜算可言了。”建隆的眼神,已经不是一个月前看到的憔瘁,而是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爽。“我想过了,彻底想过了。还有一年,而就这样下去,我会在牢里默默痛苦一年,一年后仍然是槁木死灰,仍然是个输家,一无所有。如果真的要输,我也要看到GameOver,不是一个不明不白淡掉的爱情。”

“你┅┅”看到建隆终于从那种自怨自艾之中复活过来,我是很高兴,但是对于他的做法,老实说,我不是很赞同。

“这可是你说的,”建隆直直地看着我的眼,执着、坚定、无法屈服。我认识的建隆又回来了。“要我想出办法自己爬出这个泥沼,我办到了,但是我需要你拉我一把。这也许有点强人所难,因为我知道你和那姓胡的小兔崽子还是好朋友;但是换个方向想,万一我输了,对他也是一件好事。而谁输谁赢,并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你误会我犹豫的原因。”我摇摇头,“我担心的是你。如果有那个万一,你会甘心这么多年全部失去意义,化为乌有?”

“如果有那个万一,”建隆在这天中,只有在这时,眼中才闪过一点犹豫。

但是他很快地抹去,换上的是他无可取代的坚毅。“那我会祝福他们。毕竟,彩虹能够得到她的幸福,我意做任何牺牲。不管过去、现在、或是将来,都是我不变的承诺。”

“等等,我现在不想答应你,但是也不是拒绝你。”老实说,这就是建隆,换做是我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的。“你好好想想,三天后再写信给我,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要这样做。如果到时你仍不改初衷,我就答应你,赴汤蹈火全力以赴。”

“不必了。”建隆把握着会面结束前的最后几分钟,匆匆却万分肯定的说,“人在牢里没事做,就是思考而已。这是我最后的决定,你知道的,我决定后是不可能有任何更改的。”

“你确定要这样吗?”我不禁怀疑地问。

“是的。”他坚决地说,“一把定输赢。”

“好。这个忙我帮了。”在警卫带走他前,这是他听进的最后一句话。

天水流长(九)

多云。

那天,建隆终于决定把给彩虹的最后一封情书寄出去了。与其说是情书,还不如说是与妻诀别书。建隆在寄给彩虹时,也同时把他的草稿寄给我。在删删改改之间,我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的幸福,所能做的最后一个牺牲∶把自己牺牲掉。不要问我,我是不可能做出这种牺牲的。

彩虹∶

今天午后下了场雨,但是阳光直射进来,方向不对,看不到彩虹。

忽然惊觉,我已经很久都看不到彩虹了。我看到的是个叫雨弓的女子,勉勉强强地披着彩虹的外衣。不要急急否认,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知道什么了,而我也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再装下去,就不象了。

我很抱歉。炮哥叫人碾断胡┅┅先生的腿,我也很遗憾。你从来没提起过这档事,但是我知道你知道,而且很生气。因为你爱他。不必否认,也不要用你的笑容想赖过去(天哪!想到你的笑容,我真的不想写这封信了,但是,我告诉自己,不一次写完这封信,我会永远写不完)。和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不要以为我一直看不穿你的笑容,那天在大雨中,拥你冲出亲戚家的时候,你还笑着心疼我的几百万时,我就知道,你的笑容中隐藏的,是你不让我担心的早熟。但是,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只是把你的笑容,当成是你幸福的样子。因为我真的喜欢看你笑,尤其是真心感到幸福时的笑容。如果你不感到厌烦,我意对你说千千万万次的“我爱你”,只为了看你幸福的笑容。为了你,你知道我可以牺牲一切的。

即使是牺牲我自己。

我想,也到我该安静走开的时候了。你爱他,他爱你,我夹在中间,除了成为你心头上的一个包袱,已经没有机会了。感激并不是爱,我不希望你对我的感激阻挠了你追求幸福,让你一辈子屈就在我身边。我不想得到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这种滋味在这几个月的通信中,我再也清楚不过了。

于是我告诉自己∶让你走吧。

也就是说,我要违背我对你的诺言,我不但不意照顾你一辈子了,我还要甩了你。如果不是确知你爱的是胡先生,他也深爱着你,也意给你幸福的话,我是不可能做这样的决定的。

不要回信了。如果你真的决定跟他走,你就不要回这封信。当不成爱人,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你都可以写信给我,反正我一年内都et3会在这里,不会走的。

再见,我最爱的人。

建隆上

天水流长(十)

惊雷。

几天后,我本来期望会收到建隆的信。一直没有。事情一忙,就没去留神,直到那天下午午睡时,吵醒我的那通电话。

“喂,请问小昭在吗?”习惯午觉睡一下午的我,对于这通陌生的电话,一时没听出是谁。

“我是。”我用着睡眼惺松的声音说,“哪位?”

“建隆。”话筒那端的声音说。

“喔?哪个建隆?开BBS的那个剑龙?”我的脑袋还停留在刚刚的那场梦中。

“牢里的那个建隆。”那个声音渐渐进入我的脑袋,我认出来了!但是,建隆怎么可能打电话?

“你┅┅隆哥,你打电话?”刹那间,我的脑袋立刻清醒过来。

“我要假释了。下星期出去,所以他们让我打电话交代一些事情。”建隆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我想拜托你,帮我到内湖搬我的东西。”

“这┅┅”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中没时间多说,下周六能不能带东西到看守所接我出来?”建隆急急地说,旁边显然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我用限时信寄了封信给你,信中有清单,拜托你只要帮我带这些东西就好。详细情形,我下周六告诉你。”

“好。”在我答应之后,有人帮建隆挂上电话。

天水流长(十一)

过火。

周六午后,看守所外依然是炙热异常。有个看起来就是贼律师的家伙,准备了一盆火炉,看起来也是在等什么人出来的。我把带着建隆东西的旅行袋丢在脚边,躲到围墙的阴影下。那个贼律师竟然还穿得下一身西装,我觉得他的脑袋若不是秀逗,就是耍帅。

在建隆走出大铁门的时候,我正在后悔自己穿的T恤厚了点。在我还来不及迎上去之前,那个贼律师立刻把火炉点上,要建隆跨过去。我没有靠过去,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建隆有点不甘心地跨过去,一边不知和贼律师大声说些什么。

过一会儿后,那个贼律师摸摸鼻子先走了。建隆看着他走,一面向地上吐了口口水。我提起行李袋,向建隆走过去。

“那贼律师是谁啊?”我一边递给建隆行李袋时,一边问。

“我老头花大钱雇的二愣子。”建隆一边翻看袋中的东西,“不忙叙旧,先找间旅馆,我好好洗个澡去去霉气,再找家馆子好好吃一顿。干!监狱的伙食吃久了,比养猪还糟。”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笑了笑,“坐我的机车吧,前面有一家不错的旅馆,你去洗澡,我帮你叫顿好菜。想吃啥?台菜?日本料理?”

“汉堡薯条。”建隆用捉狎的眼神望向我,我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好好,你还记得四年前我欠你的麦当劳吃到饱赌局啊?”我一边发动机车,一边把行李袋丢到脚边,“坐上来吧!看来你吃定我,接风这顿我肯定要破费不少了。”

“少来。”建隆一边跨上机车,一边打了我肩膀一拳。“未来的大医生一顿麦当劳就哇哇叫。谁叫你当年硬说自己联考成绩上不了医学系,硬要打赌。”

“还说啊。”我苦笑着说,“用前一年的分数标准算,我当初真的没有医学系可念嘛!好啦好啦,随你点到吃饱,这样可以吧!”

“这还差不多。”在外面的建隆,看起来开朗多了。“走吧,我饿了。”

天水流长(十二)

天青。

找了好久,才在这个陌生的小城找到麦当劳。换了一身衣服的建隆,和一样理着平头的我,象抢劫一样地掠夺价目表上的东西。打工的小女孩子看着我们两个人点了五人份的餐点,还以为我们是饿死鬼投胎。

“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是好象没人假释这么快的?”看着建隆狼吞虎,我一手拿着薯条塞向口中,“是你一直瞒着我吗?不够意思啦!”

“我怎么会瞒着你,”建隆一口吞下半个汉堡,伸手拿第三杯可乐,“还不是我老头用钱砸出来的。思,你能帮我再买两杯大可吗?”

“灌蟋蟀啊!”我一边摇头,一边转头大声诱惑收银机前的小妹,“两杯大可,小姐,谢谢。”坐在柜台附近就有这么个好处,在离峰时间不但可以远距点餐,还有美眉帮你送过来。”

“谢啦!”建隆把喝完的可乐杯随手一摆,开始跟我抢薯条吃。“我老头从加拿大回国办事,发现他的儿子竟然在牢里,怕被朋友知道抬不起头,就雇了刚刚你看到的那个痤律师,花了大钱帮我买通关节。

“其实,我早就提出假释申请,只是不懂该注意的东东,又没钱问律师,就一直被刷回来。老头的钱又正好花在刀口上,听说他又在加拿大跟某个法院大老的老头邻居,所以他们重新看我的案子,一下子就过了。要不然,如果知道我要出来了,我干嘛跟彩虹玩单选游戏?当然冲回去内湖了。”建隆用双手一把抓完桌上的薯条往嘴里塞,不管我的抗议。

“小姐,能不能再来三包大薯,一杯中红茶?”我摇摇头,对着端两杯可乐过来的麦当劳美眉,一边掏钱。看着她吃惊的眼神,我不禁怪起建隆∶“你看,人家被你的吃相吓到了。

“说真的,你现在要回去吗?我可以送你回去。”我担心地问。

“唉。应该不要了,否则为什么要你帮我把东西带出来?”建隆摇摇头,又埋头解决另一个麦香鱼堡。“在知道可以假释时,我本来还后悔写了那封最后的信给彩虹,那时我信心又来了,想我已经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了。

“但是,等到冷静下来后,我听到自己说∶让她走吧。她真的没有回信,也是原因之一。我在找你来前已经想了很久,确定自己不是意气用事。爱,不一定就要拥有。我知道自己未来几年可能得自己一个人过,听着自己的呼吸,一个人睡。但是,我甘。为了彩虹的幸福,我甘。”建隆低着头吃汉堡,没有抬起头来。

“你┅┅”我知道自己好象说错话了,连忙转移话题,“那你要跟你老头回去加拿大吗?”

“你在说笑吗?”建隆又解决完一个汉堡,拿起另一杯大可猛灌,“我还在假释期耶!你看过假释期的人可以出国的吗?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

“喔,我忘了。”我摸摸头,装出一幅天真无邪不懂世事的样子,“那,你有什么打算?”

“到南部做工。”建隆嫌用吸管喝不畅快,一把掀起盖子往嘴中灌,“我的假释官,咦?职称是这样没错吧?不管,反正他在中南部有个亲戚开工厂,正在找个年轻肯学的工人,他和我谈过,觉得我满适合的。我想想,工作不算太重,而且老板也意让我边工作边念空大什么的,这个机会不错,而且又是假释官安排的,我就答应下来了。”

还因为这工作离台北和高雄都远吧。我想,但是不敢讲出来,怕又勾起不适当的话题。“中南部哪里?该不会是嘉义吧?如果是嘉义,那我回家就可以去找你。”我一手拿着新点的冰红茶,一手又在跟建隆抢薯条。

“我可没忘记你是嘉义人,别忘了我还去过你家。”建隆毕竟手快,薯条一下就抢掉一大半,“我也还不知道。明天和假释官约好,跟他下中南部,到时才知道。对了,今晚我没处落脚,你意收留我吗?”

“那有什么问题?”我终于抢到最后一根薯条,看着建隆扼腕的神情实在好玩,“我宿舍随时欢迎你。室友正好今天晚上都不会回来,今晚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那还等什么?去丢垃圾,出发啦。”这个臭建隆,还真的就去找门边的美眉搭讪,丢我一个人收拾满桌的餐馀。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们去抱了打啤酒。建隆看起来就是一副渴的样子,一回到我宿舍连衣服都不换,就拉着我去吃学校外的小吃街。长途骑车真的有点累,但是,我还是陪着他去吃吃他两年没吃的各种小吃。

终于,我拉着建隆回到我宿舍。他喝着啤酒看我29寸大电视的时候,我就进去洗个热水澡,顺便把省公路沿途的风砂洗掉。我才刚顶着头发走出浴室,建隆就已经开了罐啤酒在等我了。

“隆哥,一罐就好,我不能喝太多。”我一边在客厅沙发上的衣服堆抓了条毛巾擦头发,“对了,上次跟你提到我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你要不要看?”一边说,我就把电脑开机,Windows 95的蓝天白云就在荧幕上飘啊飘啊。

“还有那个小胡的小说啊?”建隆把脚疮从电视前移开,在电脑桌旁拉了张挂轮椅子坐,“当然要。我要看你们把我写成什么样了。”

一夜的时间,就在我挪动鼠标翻页、建隆盯着荧幕看之中,悄悄步入子夜。

到了后来,我干脆教建隆怎么翻页,自己倒到一旁呼呼大睡去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听见低泣声,我睁开眼睛,看到建隆顶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本想继续装睡,但是建隆已经注意到了。他没有掩饰,就直接递了罐啤酒给我。我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喝下今晚第二瓶啤酒。算了,反正明天吃颗药就没事了。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真相,”建隆带着呜咽的声音说道∶“我今天终于知道了。”

“隆哥┅┅”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手搭到他肩膀上。建隆一整天紧绷的伪装似乎在这个深夜时分完全崩溃,他,就倒在我单薄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我,看着他抖动的肩膀,不禁也落下泪来。

子夜时分,两个哭泣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建隆推开我的肩膀,迳自走向浴室去。我听见水声,之后是一声痛苦的大吼,我只是默默喝着我已经不冰的啤酒。在酒要喝完的时候,建隆只穿着一条内裤就走回客厅,继续喝他的啤酒。

“天气热,我也没衣服换了,最后一套干净的要留到明天穿。这样穿没关系吧?”建隆用平稳的声音说。

“还说勒,我平常在屋子里都是这样穿的。”我笑笑说。眼泪洗完眼睛后,视线变得有点过于清淅。“小说看完了?我要关机了。”

“关吧。”建隆已经回复他的自制之中,又和我谈天说地起来。“你怎么帮我取‘建隆’这个可笑名字的?还有,彩虹真的用假强暴玩过你?”

“还说勒,我真的糗死了。被一个女孩子骗到这种地步,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你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小胡的杰作。”我解释给他听,“其实,这些文章都是看连续剧时写的,每天写一点。”

“那未完的部份呢?你不是还在写这篇‘天水流长’,现在我都出来了,你要怎么写,要给我怎么样的结局?”亏建隆还是主角,他竟然大摇大摆地跟我讨论起这篇小说。我想,也只有建隆才能有这种气魄,在伤心完之后、能够立刻站起。

“你要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反问。

“我想想。”建隆露出诡异的笑容。

天水流长(十四)

天明。

当天空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我和建隆还在讨论他的事,和彩虹的事。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建隆显然已胸有成竹,告诉我他在最后几天蹲牢中,决定的一些事。

“我到了南部,安顿下来后会写信给你。但是,我希望你完全置身事外,要写信给我、要找我都可以,但是不管彩虹怎么来求你,希望你不要告诉她我在哪里。”这是反复思量后,他得出的结论。“我想过了,我等了她一个多礼拜,没有回信。表示她已经去追求她的幸福了。既然决定不给她带来负担,最好我就是走得远远的。

“我想,你也许猜到了,我为何答应到中南部工作,会答应地那么爽快的原因。”建隆透着日出的光辉,对着我说。

“恩。”我默默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至于我老头,算了,他虽然想看我一面,但是又不想让他在台湾的朋友知道他有这样的孩子。我也不想见他。这么多年了,对他的印象早淡了。我不想去加强。”建隆话锋一转,谈起他的老爸。

“我以为你的个性,是不会接受他施舍的。”我不解地说,“我不是说你假释不好,只是说,你会让他这样安排你,我觉得有点意外。”

“坐牢两年,人,会改变很多的。”建隆拿起一个个易开罐空瓶,一一捏成一团铝块。“有人要救我出火坑,即使是魔鬼我都肯。反正这是他欠我的,我一点也不感觉愧疚。为了一时意气,再在牢里蹲个把个年头,我才是脑袋有问题。

而且,那个贼律师还多少有点用处。”

“什么用处?”我拿过垃圾桶,把桌上的铝块丢进去。

“我要他把内湖那栋公寓的产权转给彩虹了。”建隆的声音有点脱的味道,“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去,我要它来干嘛?我要重新开始,有得吃、有得住、还有微薄的薪水,够过活就够了。我要贼律师帮我办妥这档事。看在我老头份上,他不敢不办得妥妥贴贴。”

“你真的要放弃一切?”我不禁为他有点叫屈。

“是的。我还年轻,又有人不计较我的过去,意给我头路吃,有何不好?

趁这个机会,也许把过去全忘了,对我、对她,都是件好事。”建隆一点也不以为委屈,平静地说,“我很想拿到四年前错过的大学学历。”

“那,就祝福你了。”我忽然想到什么,到我书桌上拿起一把钥匙,递给建隆,“这是内湖的钥匙,我用不着了。你要不要留作纪念?”

“恩。”建隆一把接过钥匙,看着上面的彩虹钥匙圈,不禁为之一震。他翻来覆去看了看,犹豫了许久,忽然一手握住。“好吧,我留着,我总得留一点纪念品。啊,对了,你有没有带出我和她的合照?”

“我怎么可能漏掉?”我帮他翻行李袋,掏出一个相框。看着建隆端详照片的神情,我忽然发觉,他已经将他对彩虹的爱,升华到另一种境界,一种我可能永远达不到的境界。这种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记得曾经拥有的气概,是我不可能有的。我看着夏天清晨的阳光拢照着他,觉得我再也不必写下这故事的结局了。

“啊,几点了?我和假释官约八点台北车站。”建隆从甜蜜的回忆中惊醒,连忙看向墙上的时钟。

“还早呢!才六点不到。”我笑着说,“要不要吃早餐,我饿了。”

“好。”建隆咬咬牙,好象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定,“不过吃早餐后,我希望你载我到一个地方。”

“没问题,哪里?”

“内湖。”

天水流长(十五)

遥望。

在内湖的公寓外,我停下车来。建隆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很明显心情相当激动。我在想,他不知道会不会控制不了自己。但是,他心情虽然激动,但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只是凌望该是彩虹房间的那个窗口。

“她,应该在上面睡吧。”建隆轻轻地说。

“┅┅要不要上去找她?”我忍不住,还是想要把握最后一个机会,把这个故事的结局矫正过来,至少是以我觉得最好的方式。

“不要。”建隆叹了口气,“一旦我看到她,我就走不了了。何况,万一有谁也在上面,那就不好了。”

“恩。”我想到小胡。也许他正拥着彩虹入眠,我的确也不想看到五篇故事的所有主角,都同时在这个清晨交会。“要走了吗?快要上班时间了,我怕会塞车。”

“走吧。”我和建隆在往车站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在想他的心事,而我想我的。

当我们到火车站西三门口时,有个穿休闲装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那边等着我们了。建隆看到他,就要我把车靠过去。他介绍了我们彼此认识,“小昭,这是我的假释官叶先生;叶先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念医学系的朋友。”

“你好。”我把右手伸向叶先生,和他握手。“叶先生,建隆就麻烦你照顾了。”

“哪里。建隆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走偏了。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叶先生用沉稳的声音说,“我们得去赶南下的火车了,就不多聊。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我转向建隆,“隆哥,不要忘了写信给我。可不要忘了我这个朋友,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那敢?”建隆笑着道别。“你好好保重,以后我生病可是要靠你医。”

“你也保重。”我跟建隆挥手,直到他和叶先生消失在上班时间拥挤的火车站中。我的眼泪,不知为何不争气地留了下来。有人说,眼泪是上帝将天上最珍贵的水,送给人类的礼物。只有在悲伤或是欢喜的时候,人类才会记起上帝给的这个礼物,让它绵绵长长地流传下去。

遥远天际,我想起一首歌∶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而我,越是这样,就越是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戴上墨镜,也不管眼泪是不是在流,我忽然很想回到溪头,回到第一次见到建隆的地方。

不管建隆在哪里,我知道,我们都永远是朋友。

天水流长(十六)

彩虹。

在键盘上敲完这篇小说的第十五篇时,我以为,这一系列的故事就将告一段落。当然还有一篇不知道小胡能不能写完的霞晚。但是此时,门铃却响了起来。

又是死室友忘了带钥匙吧,我想。

“我问你,建隆呢?”门外是个熟悉的女孩,彩虹。但是带着的是眼泪,而不是惯有的笑容。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少罗唆,”她不客气地直闯进门,就往各个房间搜。明显没有建隆的踪影后,她不客气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他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坐下来吧。”我拉过一张椅子,就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这种态度解决不了事情。”

“不要扯开话题,”她不客气地对我大吼,“我寄信到看守所被退回来,说他已经假释了,回家一看,他的东西又都带走了。他竟然就这样不告而别!说!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从送走建隆已经一个礼拜,建隆只打过一次电话,告诉我他刚开始忙着安定下来,等有空再写信给我。我一时在电话中也忘了问他在哪里。

“不要骗我了!”彩虹失去她所有的矜持,抓住我的肩膀就用力摇了起来,“不告诉我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也没有答案,”我叹了口气,“如果你那么在乎他,为什么不早点回信?他出狱前等不到你的信,你知道他有多失望。他到南部去了,重新开始他的生活。至于在哪里,老实说,他还没告诉我。”

“你骗我!”彩虹喘着大气,大吼∶“你绝对知道。”

“你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平静地说。“是你决定将这段感情结束的,不要搞错了。建隆悄悄地走,也是为了成全你和小胡。”

“你给我闭嘴!”彩虹开始搜我的信架,找不到可疑的信后,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求求你,你一定知道。求求你告诉我。”

“你知道建隆的个性,他决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我昧着良心,把我这条路堵死,撒了个谎,“他知道你会来问我,所以干脆不告诉我。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彩虹似乎被我认真的神情所说服,说∶“你总看过他吧?他还好吗?”

“还好。”我残忍地说,“至少,他已经从失恋的伤痛爬了起来,准备全力开创他的未来。也许,离你远一点会对他好一点。”

“你┅┅”彩虹的眼泪像止不住的水龙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你┅┅”

“走吧。再见。”我真的快要屈服在女人的眼泪之下,但是我答应建隆,这辈子再也不可以扯进这个故事之中。我趁我还能把持最后一点理性之际,开门请彩虹走。“问问那个贼律师吧,也许他知道。”

“贼律师?”彩虹低泣着。

“要把公寓权状转给你的那个贼律师。”我答。

“你┅┅你到底知道多少?好!我会问他的。”彩虹收敛起她的眼泪,换上冷酷、却万分坚决的表情。“我会找到他的。你等着。如果被我发现你在骗我,我会要你死得难看。”

“随便你。”我狠心把她推出门外,反正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她踩着重重的步伐乒乒乓乓下楼,我靠在门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至少,我遵守我的诺言,完完全全地退出这个故事了。

结束了。我想。就让这些藏到我心中最深的角落,和硬盘中加密的档案吧。

天赐之水,远远流长。

天水流长(后记)

重逢?

“这是周日的车票。”我拿出一张绿色的火车票,“坐到票上的终点,他会在车站出口等你。”

“我不懂。”她没有伸手接过车票,只是饮着那杯水晶玻璃杯中的咖啡色液体。

“这是我的意思。”我拿着车票的手,并没有因此而缩回,“虽然我答应他不再介入这一切,但是,我不忍心看他后悔一辈子。一个朋友,有时候还是会多管闲事一点。”

“他会在那里等我?”她看起来有点心动,但是还是没有举动。

“是。”我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是你。我告诉他我有个朋友想借住他那里一宿,他就说,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还意到车站接我朋友。”

“而你要我当那个朋友,”她的手,已经有点犹豫,但是仍握着水杯,没有动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上星期到南部看过他了。”我把车票放在桌上,她和我之间。“他开始工作了,晒得比以前更黑,生活好似也有了重心。但是,我知道他的生命缺少了什么,让他永远也快乐不起来。甚至比他在牢里的时候更不快乐。

“他的生命中,缺少的,是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个一个字地说。

“你应该知道我爱的是谁。”她忽然生气了起来,“你,或是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改变?太天真了。是你们联手隔绝了我,在他出狱的时候,让我几个星期一颗心悬在那里,不上不下,抱着很深的罪恶感。而现在,你以为用这招,我就会照着你希望的去做?”

“星期天晚上,我和小胡都会去参加一个网友聚会,”我没有理会她的话,“他不会注意到你的失踪,至少到星期一早上前。而我也相信,如果你要他不注意到,他也注意不到。”

“你太天真了。”她把车票甩到我脸上,“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你叫建隆去死吧!告诉他,我爱的是小胡,我爱他,我爱死他。你还有什么招数就快使出来,否则我要走了。车票,还是早点退掉,还可以拿回大部分的钱。”

“这是建隆的日记。”我从袋中拿出一本黑皮的日记,随手捡起那张车票,夹到日记里面。“拿去看看吧。这是他入狱之后所有的日记,他的心情、他的血泪。拿去看看吧。也许这不能让你改变心意,但是,你有义务要知道他为了你牺牲两年的自由、甚至牺牲自己只求不让你为难、只求你幸福的一切心路历程。”

“你┅┅”她看着我拿出的黑皮日记,一时有点呆住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喝完我的饮料,“他不住在这张车票的目的地,事实上,我也不认为你找得到他,不管你有多神通广大。你错过这次,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他。而我,也不会再制造第二次机会了。”

“你┅┅”她咬咬牙,“好,我收下。我会去。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会改变。你最好搞清楚这一点,我不是被你玩弄的玩偶。”

“不必我来操控。如果你停止欺骗自己,你就知道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拿起帐单,开始起身。“猛烈的火,烧久了就会熄;而灯塔,却是一辈子在那里守候的。还记得我说过这些吗?

“我想你早就知道,如果他们两个人都同时站在你面前,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笑了笑,站起身来,“只是建隆对自己没有自信,又不忍心看到你为难的样子。去看看这个傻子吧!我相信,这是你不可能放过的机会。”

“看来你真是他妈的鸡婆。”她只是淡淡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打死你还是感谢你。”

“等请我喝喜酒的时候,再告诉我你到底想打死我还是感谢我吧。”我笑着离开。

“我会的。”彩虹也笑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不再是雨弓。也许,再也不会是了。“不管新郎是哪个,我想,我都不会忘记要敲诈你一个大红包。”

“只要我开始赚钱了,这红包绝对不会小。”我承诺。